没有光的夜晚
By BucketRider 骑桶人
201408
彗星科幻
说起来,最初不过是因为一盏路灯。
它就立在阿奈的窗外,彻夜地亮着,正对着他的床头。是一盏普通的路灯,椭圆形的灯头,立在高高的、弯着腰的灯柱上,如果把它看成一个人,那么它的姿态甚至可以说是谦恭。
阿奈其实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能接受了。
好像有一个人在彻夜窥探他的隐私,而且还是明目张胆的,他的一切都暴露在它的独目之下。现在阿奈回想起来,最初的起因似乎是因为那一次的被打断,他的阴茎突然就缩回了原状,在它还在妻子的阴道中努力地进出的时候;因为阿奈的注意力突然被那盏路灯吸引了:在白天这盏路灯像一个谦恭的仆人,任何人都可以无视它,可是在夜晚,它放射出刺目的光芒,变得张扬和傲慢,同时却又继续保持着谦恭的姿式,这荒谬的状态令阿奈迷惑。
从此以后他就不能在夜晚(如果这样的夜晚也算夜晚的话)的卧室内勃起了,白天自然更不必说。即便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那盏路灯的灯光仍然能够像水一样沁进来,虽然在刚拉上窗帘的那一刻——也就是黑暗刚刚降临的那一刻,似乎是已经摆脱了它,但是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阿奈就会看见路灯的光其实早已占据了卧室——极其稀薄但同时也极其均匀地占据了阿奈的卧室。
阿奈不是没有尝试过投诉,环境管理局要他去找城管,城管要他去找能源局,能源局要他去找规划局,规划局要他去找交警……他们都是称职的公务员,决不会给阿奈留下“他们在踢皮球”的印象,因为他们的态度谦恭而且认真,他们是极其重视阿奈碰到的问题的(女公务员会露出一点得体的羞涩,而男公务员则会心一笑),他们的解释也都详尽而耐心,但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总是仅靠他们这个部门是无能为力的,还必须去找其他的部门才行,而他们自己却又没有直接去找其他部门协同解决的权利和义务,所以还得阿奈自己去跑才行。
阿奈在夏天里顶着烈日跑遍了整个城市,有很多地方,他虽然在这城市里生活了三十年,却也从没有去过,这些部门办公的地点千奇百怪,但毫无例外的,所有部门的办公场所都整洁而规范(最高统治者的画像总是端端正正地挂在白墙的正中)。
阿奈发现这些政府部门,总是谦恭而负责的,但也总是对他的困难无能为力的,你很难找到理由去指责他们,但又无法对他们的工作表示满意,他们像糖浆一样地把你陷进去,甜腻、粘稠、温软,让你既无法深入,同时又无法脱身。
阿奈的妻子对阿奈的神经质早已见怪不怪,他们结婚已经五年了,所有应该磨合的地方都磨合过了,但她终究还是无法忍受阿奈一直纠结于路灯这个明显是无法解决的问题之中。关键是,他们的爱情以及婚姻的基石,都是建立在她的阴道之上的,阿奈曾经说过她的阴道如同黑洞一样让自己无法自拔。实际上阿奈的妻子也深知自己的阴道的魅力,它不仅温暖、潮湿,更有无穷的吸力,仿佛,即便隔着一光年远,即便中间还隔着无数的阻碍,男人也要被它无穷的吸力吸住而无法脱身。而如今黑洞依然如故(为了增强它的力量阿奈的妻子甚至曾经花数小时把自己的阴毛编织成无数的小辫,她有极其茂盛的阴毛),然而阿奈却因为一盏路灯的照射而永远地失去了自我和方向。
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别的时间和地点,比如厨房、客厅、书房、卫生间、储藏间,但并没有什么效果,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在什么时间,总会有光照射或者衍射进他们的家里,因为我们的城市难道不是早已被光淹没了吗?如果没有一个能够承担最大的光的压力的“潜光艇”,又怎么可能在城市之内找到真正的、没有光的夜晚。
所以那盏路灯其实只能算是最初的原因,它引发了阿奈对于彻底的、没有光的夜晚的渴望。虽然明知道即使解决了路灯的问题,也不可能找回没有光的夜,阿奈仍然锲而不舍地在各个政府部门间奔波,希望能得到将那盏路灯移开的许可。终于,可能是在两年或者三年之后,他竟然真的得到了这个城市的所有政府部门的批复,同意将路灯移开,注意,是“这个城市的所有政府部门”,甚至包括看起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关系的教育局、体育局和宣传出版局等等,现在他只需要最高统治者的签字,但是新的问题来了,没有人知道如何才能得到最高统治者的签字,甚至都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真的需要最高统治者的签字,但是总之,如果没有最高统治者的签字,谁又敢把那盏路灯移开呢?如果移开路灯造成了新的问题,谁又能为此负责呢?
甚至都没有人知道最高统治者究竟在哪里,既不知道他在哪里办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居住,更不知道他每天的日程如何安排,然而从另一方面说,难道这一切不是很正常的吗?他是最高统治者,他的一切活动都无需征求别人的同意和意见,那么别人又如何可能知道他的行踪和工作的任何细节。
虽然,很明显的,最高统治者也需要秘书处,需要办公厅,但是秘书处和办公厅也不能帮助阿奈找到最高统治者,首先最高统治者的一切细节都是最高机密,不可能向阿奈透露,其次,就是秘书处和办公厅自己,也不能确定最高统治者的行踪和住所,所有的一切命令都是通过惯常的程序传达到秘书处和办公厅,然后他们照做,而这些传达命令的程序既规范又复杂,它之所以弄得如此规范和复杂,其实就是为了让秘书处和办公厅自己,也没有办法确定最高统治者的行踪和住所。
所以事实已经很明显了:移开路灯是不可能的!虽然为了搞清这个事实,阿奈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但至少他还是搞清了,这就是极大的收获;而且,更幸运的是,在这将近三年的可以说是漫长的时光里,他的妻子竟然一直没有离开他,虽然中间也曾经发生过冲突,他的妻子也曾经收拾行李搬到另一处居所去,甚至可能在此期间她还找了别的男人来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求,但总之,他们并没有离婚,而且他们的感情似乎看起来(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依然如故,这对阿奈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阿奈决定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人类的文明,以及离开人类本身,去寻找真正的、没有被光污染的夜晚。但阿奈的妻子并不同意,她不相信在这样一个离开了一切人类和一切文明的地方他们还能够生活下去,而且她也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而且即便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即便在这样的地方他们能够生活下去,这样的生活也是可怕的: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空调,没有天然气,没有电脑和电视,可以说是没有了一切,他们将如何照明,他们将如何取暖,他们又将如何填饱肚子,以及,他们将如何度过漫长而无聊的夜晚?最后阿奈还是妥协了,他们不再寻求弃绝一切,而只是回到老家去,那里的农村早已荒废,房子虽然老旧但修葺一下还可以居住,大量荒地可以供他们开垦。
他们把房子抵押给银行,得到了一笔放在农村可以说是巨款的钱,然后回到老家去。回到老家的第一个夜晚,阿奈就发现自己可以勃起了,他不敢相信,把那根勃起的阴茎捏了又捏,直到确认那痛感和快感都是确实的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妻子,正在打扫卫生的妻子立即把扫帚扔了,围裙脱了,衣服也脱了,把他推倒在地。他们在荒废的老屋的长满了草的地板上蹂躏着对方,没有光,真的没有光,至少没有人类的光,因为他们甚至连蜡烛都没有点……然而,阿奈在努力地进出的同时,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窗外(他们甚至连窗帘都还没来得及装呢),月亮明亮,银灰的光照亮大地,阿奈就这样失去了欲望,他的阴茎又缩回了原样,妻子在身下迷惑地看着他,他摇摇头,“月亮太亮了“,他说。
妻子转头,看向窗外,银灰的月光也照亮了她青白的身体,“但是这又不是路灯!”她哭起来:如果连月光都无法容忍,那又还有什么希望,能够找到真正的夜。
然而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彻底的黑暗呢 ?不仅是阿奈的妻子无法理解,阿奈自己也无法理解。无法忍受人造的光亮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皎洁的月光不正是一个真正的夜晚所应该有的吗?那么阿奈所要找的就并不是真正的夜晚,而是真正的彻底的黑暗,然而这样的黑暗存在吗?
阿奈的妻子认为阿奈追求的是不可能的东西,而阿奈并不这么认为,那时候他还相信如果有一天真的没有了月光,那么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只不过要让月亮失去光亮从技术上说是不可能的,而农村的房子又遍布罅隙……然而即便在没有月光的夜晚,阿奈也会纠结于星光,而即便在星月全无的夜晚,阿奈也会一次次地抬起头来,望向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他仍在下意识地寻找光亮,因为他明白星星和月亮始终在闪耀,只不过他看不见罢了。
阿奈的妻子终于还是离开了,大约在他们回到老家的三年之后,几个月之后阿奈收到了离婚协议书,快递居然能找到这个村子让他惊讶,他立即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让快递员带回去。
他一个人生活,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妻子在的时候不会觉得她的重要,但她离开之后阿奈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歪斜了,似乎随时要倒下来,如同房子少了一根重要的支柱。然而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直到他终于下定决心,刺瞎了自己的双眼。那已经是他回到老家十年之后的事了,只有他一个人的村庄,野猪和熊与他一起生活,野雉在他的屋顶上生儿育女。
如果不是他的妻子——应该说是他的前妻——在十年之后,又回到村子里来找他,那么阿奈一定要死在村子里了。她把阿奈带回了城市,当然她不可能跟阿奈复婚了,她早已经又嫁了人,而且还生下了孩子。
瞎了眼的阿奈想通了很多事情。因为他发现即便把自己弄成了瞎子,光亮仍留在他的心里,就如同他在无星月的夜里仍明白在遥远的远方星月仍在闲烁一样。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光就已经像刀子一般划过了阿奈的心,留下永不能愈合的印记,即便他把自己刺瞎,他又要如何才能把自己的心也刺瞎呢?或许他可以选择把自己装进棺材,埋入土中,然而谁又能知道,在生命的那一头,一定是彻底的无光的黑暗呢?说不定,那儿比这里更亮呢!
他独自在城市里生活,世俗的生活已经不能干扰到他了,他尝试在光明中寻找黑暗,他不会再在乎路灯,也不会再在乎星光和月光,以及其他的一切人造的或自然的光亮,因为他所要找的绝对的黑暗,与一切的光明无关。
很多很多年之后,一个男性公务员敲开了阿奈的家门。
“你好,我来找何奈市民,我们收到了他寄给最高统治者的信。”
阿奈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在离开城市回到老家前的最后一天,他抱着几近于无的希望,给最高统治者写了一封信,并通过邮局寄了出去。
“什么事?”
“很抱歉我们到现在才来找你,最高统治者已经同意了你移动路灯的请求,然而你知道即便是最高统治者的命令也需要通过一定的程序才能下达到执行人手上,而寻的你的新住址也花了我们不少时间,现在我想问一问你,你要求移开的路灯在什么地方?“
201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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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
彗星科幻
说起来,最初不过是因为一盏路灯。
它就立在阿奈的窗外,彻夜地亮着,正对着他的床头。是一盏普通的路灯,椭圆形的灯头,立在高高的、弯着腰的灯柱上,如果把它看成一个人,那么它的姿态甚至可以说是谦恭。
阿奈其实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能接受了。
好像有一个人在彻夜窥探他的隐私,而且还是明目张胆的,他的一切都暴露在它的独目之下。现在阿奈回想起来,最初的起因似乎是因为那一次的被打断,他的阴茎突然就缩回了原状,在它还在妻子的阴道中努力地进出的时候;因为阿奈的注意力突然被那盏路灯吸引了:在白天这盏路灯像一个谦恭的仆人,任何人都可以无视它,可是在夜晚,它放射出刺目的光芒,变得张扬和傲慢,同时却又继续保持着谦恭的姿式,这荒谬的状态令阿奈迷惑。
从此以后他就不能在夜晚(如果这样的夜晚也算夜晚的话)的卧室内勃起了,白天自然更不必说。即便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那盏路灯的灯光仍然能够像水一样沁进来,虽然在刚拉上窗帘的那一刻——也就是黑暗刚刚降临的那一刻,似乎是已经摆脱了它,但是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阿奈就会看见路灯的光其实早已占据了卧室——极其稀薄但同时也极其均匀地占据了阿奈的卧室。
阿奈不是没有尝试过投诉,环境管理局要他去找城管,城管要他去找能源局,能源局要他去找规划局,规划局要他去找交警……他们都是称职的公务员,决不会给阿奈留下“他们在踢皮球”的印象,因为他们的态度谦恭而且认真,他们是极其重视阿奈碰到的问题的(女公务员会露出一点得体的羞涩,而男公务员则会心一笑),他们的解释也都详尽而耐心,但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总是仅靠他们这个部门是无能为力的,还必须去找其他的部门才行,而他们自己却又没有直接去找其他部门协同解决的权利和义务,所以还得阿奈自己去跑才行。
阿奈在夏天里顶着烈日跑遍了整个城市,有很多地方,他虽然在这城市里生活了三十年,却也从没有去过,这些部门办公的地点千奇百怪,但毫无例外的,所有部门的办公场所都整洁而规范(最高统治者的画像总是端端正正地挂在白墙的正中)。
阿奈发现这些政府部门,总是谦恭而负责的,但也总是对他的困难无能为力的,你很难找到理由去指责他们,但又无法对他们的工作表示满意,他们像糖浆一样地把你陷进去,甜腻、粘稠、温软,让你既无法深入,同时又无法脱身。
阿奈的妻子对阿奈的神经质早已见怪不怪,他们结婚已经五年了,所有应该磨合的地方都磨合过了,但她终究还是无法忍受阿奈一直纠结于路灯这个明显是无法解决的问题之中。关键是,他们的爱情以及婚姻的基石,都是建立在她的阴道之上的,阿奈曾经说过她的阴道如同黑洞一样让自己无法自拔。实际上阿奈的妻子也深知自己的阴道的魅力,它不仅温暖、潮湿,更有无穷的吸力,仿佛,即便隔着一光年远,即便中间还隔着无数的阻碍,男人也要被它无穷的吸力吸住而无法脱身。而如今黑洞依然如故(为了增强它的力量阿奈的妻子甚至曾经花数小时把自己的阴毛编织成无数的小辫,她有极其茂盛的阴毛),然而阿奈却因为一盏路灯的照射而永远地失去了自我和方向。
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别的时间和地点,比如厨房、客厅、书房、卫生间、储藏间,但并没有什么效果,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在什么时间,总会有光照射或者衍射进他们的家里,因为我们的城市难道不是早已被光淹没了吗?如果没有一个能够承担最大的光的压力的“潜光艇”,又怎么可能在城市之内找到真正的、没有光的夜晚。
所以那盏路灯其实只能算是最初的原因,它引发了阿奈对于彻底的、没有光的夜晚的渴望。虽然明知道即使解决了路灯的问题,也不可能找回没有光的夜,阿奈仍然锲而不舍地在各个政府部门间奔波,希望能得到将那盏路灯移开的许可。终于,可能是在两年或者三年之后,他竟然真的得到了这个城市的所有政府部门的批复,同意将路灯移开,注意,是“这个城市的所有政府部门”,甚至包括看起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关系的教育局、体育局和宣传出版局等等,现在他只需要最高统治者的签字,但是新的问题来了,没有人知道如何才能得到最高统治者的签字,甚至都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真的需要最高统治者的签字,但是总之,如果没有最高统治者的签字,谁又敢把那盏路灯移开呢?如果移开路灯造成了新的问题,谁又能为此负责呢?
甚至都没有人知道最高统治者究竟在哪里,既不知道他在哪里办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居住,更不知道他每天的日程如何安排,然而从另一方面说,难道这一切不是很正常的吗?他是最高统治者,他的一切活动都无需征求别人的同意和意见,那么别人又如何可能知道他的行踪和工作的任何细节。
虽然,很明显的,最高统治者也需要秘书处,需要办公厅,但是秘书处和办公厅也不能帮助阿奈找到最高统治者,首先最高统治者的一切细节都是最高机密,不可能向阿奈透露,其次,就是秘书处和办公厅自己,也不能确定最高统治者的行踪和住所,所有的一切命令都是通过惯常的程序传达到秘书处和办公厅,然后他们照做,而这些传达命令的程序既规范又复杂,它之所以弄得如此规范和复杂,其实就是为了让秘书处和办公厅自己,也没有办法确定最高统治者的行踪和住所。
所以事实已经很明显了:移开路灯是不可能的!虽然为了搞清这个事实,阿奈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但至少他还是搞清了,这就是极大的收获;而且,更幸运的是,在这将近三年的可以说是漫长的时光里,他的妻子竟然一直没有离开他,虽然中间也曾经发生过冲突,他的妻子也曾经收拾行李搬到另一处居所去,甚至可能在此期间她还找了别的男人来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求,但总之,他们并没有离婚,而且他们的感情似乎看起来(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依然如故,这对阿奈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阿奈决定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人类的文明,以及离开人类本身,去寻找真正的、没有被光污染的夜晚。但阿奈的妻子并不同意,她不相信在这样一个离开了一切人类和一切文明的地方他们还能够生活下去,而且她也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而且即便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即便在这样的地方他们能够生活下去,这样的生活也是可怕的: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空调,没有天然气,没有电脑和电视,可以说是没有了一切,他们将如何照明,他们将如何取暖,他们又将如何填饱肚子,以及,他们将如何度过漫长而无聊的夜晚?最后阿奈还是妥协了,他们不再寻求弃绝一切,而只是回到老家去,那里的农村早已荒废,房子虽然老旧但修葺一下还可以居住,大量荒地可以供他们开垦。
他们把房子抵押给银行,得到了一笔放在农村可以说是巨款的钱,然后回到老家去。回到老家的第一个夜晚,阿奈就发现自己可以勃起了,他不敢相信,把那根勃起的阴茎捏了又捏,直到确认那痛感和快感都是确实的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妻子,正在打扫卫生的妻子立即把扫帚扔了,围裙脱了,衣服也脱了,把他推倒在地。他们在荒废的老屋的长满了草的地板上蹂躏着对方,没有光,真的没有光,至少没有人类的光,因为他们甚至连蜡烛都没有点……然而,阿奈在努力地进出的同时,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窗外(他们甚至连窗帘都还没来得及装呢),月亮明亮,银灰的光照亮大地,阿奈就这样失去了欲望,他的阴茎又缩回了原样,妻子在身下迷惑地看着他,他摇摇头,“月亮太亮了“,他说。
妻子转头,看向窗外,银灰的月光也照亮了她青白的身体,“但是这又不是路灯!”她哭起来:如果连月光都无法容忍,那又还有什么希望,能够找到真正的夜。
然而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彻底的黑暗呢 ?不仅是阿奈的妻子无法理解,阿奈自己也无法理解。无法忍受人造的光亮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皎洁的月光不正是一个真正的夜晚所应该有的吗?那么阿奈所要找的就并不是真正的夜晚,而是真正的彻底的黑暗,然而这样的黑暗存在吗?
阿奈的妻子认为阿奈追求的是不可能的东西,而阿奈并不这么认为,那时候他还相信如果有一天真的没有了月光,那么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只不过要让月亮失去光亮从技术上说是不可能的,而农村的房子又遍布罅隙……然而即便在没有月光的夜晚,阿奈也会纠结于星光,而即便在星月全无的夜晚,阿奈也会一次次地抬起头来,望向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他仍在下意识地寻找光亮,因为他明白星星和月亮始终在闪耀,只不过他看不见罢了。
阿奈的妻子终于还是离开了,大约在他们回到老家的三年之后,几个月之后阿奈收到了离婚协议书,快递居然能找到这个村子让他惊讶,他立即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让快递员带回去。
他一个人生活,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妻子在的时候不会觉得她的重要,但她离开之后阿奈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歪斜了,似乎随时要倒下来,如同房子少了一根重要的支柱。然而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直到他终于下定决心,刺瞎了自己的双眼。那已经是他回到老家十年之后的事了,只有他一个人的村庄,野猪和熊与他一起生活,野雉在他的屋顶上生儿育女。
如果不是他的妻子——应该说是他的前妻——在十年之后,又回到村子里来找他,那么阿奈一定要死在村子里了。她把阿奈带回了城市,当然她不可能跟阿奈复婚了,她早已经又嫁了人,而且还生下了孩子。
瞎了眼的阿奈想通了很多事情。因为他发现即便把自己弄成了瞎子,光亮仍留在他的心里,就如同他在无星月的夜里仍明白在遥远的远方星月仍在闲烁一样。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光就已经像刀子一般划过了阿奈的心,留下永不能愈合的印记,即便他把自己刺瞎,他又要如何才能把自己的心也刺瞎呢?或许他可以选择把自己装进棺材,埋入土中,然而谁又能知道,在生命的那一头,一定是彻底的无光的黑暗呢?说不定,那儿比这里更亮呢!
他独自在城市里生活,世俗的生活已经不能干扰到他了,他尝试在光明中寻找黑暗,他不会再在乎路灯,也不会再在乎星光和月光,以及其他的一切人造的或自然的光亮,因为他所要找的绝对的黑暗,与一切的光明无关。
很多很多年之后,一个男性公务员敲开了阿奈的家门。
“你好,我来找何奈市民,我们收到了他寄给最高统治者的信。”
阿奈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在离开城市回到老家前的最后一天,他抱着几近于无的希望,给最高统治者写了一封信,并通过邮局寄了出去。
“什么事?”
“很抱歉我们到现在才来找你,最高统治者已经同意了你移动路灯的请求,然而你知道即便是最高统治者的命令也需要通过一定的程序才能下达到执行人手上,而寻的你的新住址也花了我们不少时间,现在我想问一问你,你要求移开的路灯在什么地方?“
2014/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