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纳来临
By 城堡 Lee Doo
2015-06
彗星科幻
可汗大君在位两百标准年时,宇宙四境重归寂静。船团正经过黑暗戈壁星域。那时,可汗的帝国正显现出些微疲态。
这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五年。可汗颁行的法案付诸实施,旧日文明被获准加入船团,追随可汗的母舰——长生天,一同向星海深处航行。近乎无限的物质、信息、权力,再次向船团汇集。为了表达对和平的礼赞,异族商人和教士不惜花重金穿越数千光年,向船团的最高领袖献上奇珍异宝:卡恩蜥的充能毛皮,记忆交叠的美达琴,三亿年方能形成的硅基歌晶。还有在古文明废墟中挖掘出的电子影像簿,要想将这种价值连城的文物解码播放,只有可汗本人才能付得起这笔大钱。进贡者还送来了奇香异彩的春药,能说多种宇宙语言的分形兽奴隶,延年益寿的胶体和灵药,以及诸如此类昂贵而实用的好东西。这些礼物都预备献给可汗,可汗却连看都不看它们一眼。宝物在长生天底舱仓库中堆积不下,干脆丢在谒见室外的走廊。
要想得见可汗,不但要献上获得大君认可的贡品;还得花点力气,小心翼翼穿过这一片杂乱无章的珍宝堆。
在无数稀罕物中,一件赞颂可汗大君功德的小装置得到了官员们的赞许。这礼物是只不太起眼的球体,上面涂满乳白色的星船漆。倘若将它举到眼前,就能看见在一片黑暗中,无比庞大的白色舰队缓缓掠过,如同一群深海之中曳曳游动的发光鱼苗。在此之后是铁黑色的黑船船队,船身上星星点点闪亮着彩色微光。船团尾部,一道文明的光带被播撒而出,黑暗的宇宙中无数星球随之点亮。文明熠熠发光,光芒向四周缓慢传播,星球之间彼此建立了牢固的联系,成为可汗帝国庞大疆域的一员。在影像最后,官员们发现,文明的光柱被有意无意的塑造成人类脊椎骨的造型,似乎在暗示人类古往今来的一切伟大功绩。
看完这件贡品,官员们大呼感动,唯有可汗的近卫长官伊芙不动声色。异族人和旧日文明的人类,向来奸猾狡诈。他们阿谀奉承的手法,伊芙见过不少,不以为怪。
原始而邪恶的小玩意儿,丑态毕露。伊芙心想。白船上的官员大多是些白痴。既好奇又贪婪,一辈子都呆在船队中,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还总想在可汗的眼皮底下揩点油。伊芙认为,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堆在这里,简直让可汗大君的谒见室变成了二手货交易市场。
“它和船团的严肃氛围格格不入,又显出令人着迷的旧日风情。”一个官员如此评价。
伊芙感到可笑至极。这些都不过是小意思,见面礼而已。商人和教士们为了得到可汗的力量,他们贿赂船团的官员,买通舰艇的指挥官,花费毕生积蓄,只想求见可汗一面。他们的目的很单纯:在帝国的全盛时期,向船团乞讨到更多的好处。文明的火种、黑船贸易特惠权、边境星球殖民权、承包跃迁点维修……
每天都有数百名不同的求见者被带到可汗的谒见室,或多或少的要走一些好处,留下一些垃圾。可汗只给每个人数十秒钟密谈时间。能否讨到可汗的欢心,全靠个人能耐和手里的筹码。
真正的交易就在绝对隔音的谒见室中发生。谁知道权极一时的可汗究竟想要什么?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交易,除了在场的大君和求见者本人,没有人能猜出来。
交易的影响可能数十年或数个世纪后才会真正显露。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伊芙想不清楚。最近一百年来,大君都显得有些奇怪。他辞退了贴身侍卫和智囊团,几乎足不出户,只是不断的接见远道而来的朝见者。
谒见室外的走廊突然吵闹起来。有个来自北地的吟游诗人,在谒见室呆了长达一个标准小时。接近一百位被延后的客人挤在一起,用力摆弄前人留下的宝物,大声抱怨不停。伊芙不得不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试图让这些盲流闭嘴。
可汗对诗人显示出了非凡的耐心。又过了一刻钟,吟游诗人从谒见室出来时,摆手赶开愤怒的人群。
“四境的统治者,白船和黑船的共主,宇宙的治理者——可汗大君——今天不接见大家了。快下船回家去吧!”
人群咆哮道:“狗娘养的游荡者,你知道我家距离船团的航路有多远吗?”
“船团很快就离开黑暗戈壁,驶向约顿海姆啦。‘推进永不止息/船团顷刻即去/来不及开化的种族啊/必遭大君抛弃’,你的家乡太远了,乞讨者我的朋友。”吟游诗人引用历史学家巴尔·流明的诗句。
“别胡扯,‘可汗船团所经之处,鲜花怒放,蒙昧消除。智慧生物得享荣耀……’”
“进贡些无用的文明渣滓给可汗,就想换到先进科技?可汗的年纪是很大了,你们真以为老年人全都喜欢老古董?”
“不得放肆,游荡者!这是历史的见证。我们带来了旧日文明存在的证据。况且文明并无高低贵贱的差别,任何人都有面见可汗的权利。”
“那就快点儿进去,外乡佬们。躬下你们的身子。下一位是谁?就这会儿工夫,船团又跃迁了好几个秒差距,距离你们的家乡更远啦。——好吧,我只想随便开个玩笑。”
伊芙手握震荡枪,冷冷看着吟游诗人。
吟游诗人笑容可掬。他穿着一身破衣烂衫,身上发出阵阵恶臭。诗人从他那脏兮兮的背囊中摸出一只刷了白漆的球,强行把它塞在伊芙手里。
“我不接受贿赂。”伊芙松开手,让小球自由落体,摔碎在可汗的绣花地毯上。
“喔!”诗人捂住嘴。“你杀死了一个珍贵的生命。”
这颗球和官员们之前看过的那只一模一样,里面装有可汗的船团和文明之光。现在,一群银白和铁黑的鱼状舰艇从破碎的球体中飞出,在走廊中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和若有若无的嘶嘶声。舰艇越胀越大,穿过了在场诸人的双手和胸膛。人们目睹了飞船外壳上的一切细节。图像蔓延在走廊的空间中,穿过每个人的身体,穿过走廊的地板和顶灯。人们看到这图像,就像看到了整个船团和无限的时空。就在紧邻着的下一秒钟,在一阵炫目的光爆之后,一切又都消失不见。
“嘿,我看到这东西穿过了我的身体!”人们目瞪口呆,继而热烈鼓掌。
“这不是普通的光束或人工二维影像,更不像是旧日文明所能制造出来。它直接穿过了我的意识,在我的脑袋里打下了烙印。”人们说,“诗人,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吟游诗人没理会吵嚷的人群。他死死盯着伊芙的脸:“你是跟随大君最久的近卫,伊芙阁下吗?可汗要你带上你最好的人,和我一起去。”
“去哪儿?”
“去故乡。去刚刚你杀死的那个东西的故乡。”
“那是什么?它死了?”
“多脆弱的小生命!如果没有大君的白色船漆,它在外面撑不过十秒钟。”
伊芙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随着吟游诗人走出舷舱,抓住固定在飞船下缘的绳缆。
伊芙小队的士兵正逐个抓住绳缆下滑,防护服在和大气摩擦时变得通红。
“到达地表。确认安全。”士兵报告说,“非常安全。我很怀疑我们为什么不让飞船直接降落在地面。这里通信信号很差,大气中的金属元素含量非常高。”
他们踩着松软的金属矿石和晶体,向前走了两公里。飞船悬停位置的正下方,一片看似柔软、没有厚度的东西正缓慢而有节奏的向四周褪去,露出的风化严重的地面。远处的天空,某种看似云层的暗色物质正不断聚集而来,在狂风的作用下缓缓蠕动。除此之外,这颗星球一无所有,一片荒凉。
“裹有大量金属碎屑的风,”士兵报告说,“我们最好躲开那些黑云。”
那种说不出名字的东西正在他们脚下潜伏。伊芙曾经见过它,就在吟游诗人的白色球内。说它不是“东西”也无可厚非。它没有厚度,感觉上像是某种投影,但又和机器制造出的影像不尽相同。它在闪烁、蠕动,像龟缩在星球内部、飘忽不定的幽魂。吟游诗人称它为生命,伊芙并不这么认为。虽然肉眼可见,但这东西似乎并不应该属于这个物理世界——影像能穿过人的身体和飞船的舱壁,和所有实体物质共享空间。
“我以为你要献给可汗陛下更具价值的宝物,”伊芙说。“我们要去哪?”
“就是这儿。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比这更有趣的了。我保证。”诗人脱下手套,用手触摸地面的裂隙。
伊芙的士兵提醒他:“诗人,当心冻掉手指。”
这颗星球拥有稀薄的大气,但气温并不高。远处,在暗色的金属云附近形成了龙卷风,像一道漆黑的巨大立柱,向他们移动而来。
“你的士兵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对不对?”诗人说,“嘶……伊芙阁下,这太好了。”
诗人重新戴上手套,士兵们惊叫起来。
冰白色的物质像霜一样爬上伊芙的腿部,在她的防护服外缓缓蠕动。伊芙并不感到冷,但还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她拿着震荡枪,但对这白色的东西束手无策。
他们在原地停留了两刻钟。伊芙饱受煎熬。
除了不断接近的龙卷风和冰白色的物质,伊芙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但她的士兵都疯了。按照标准流程,她可以关闭震荡枪的保险,原地射杀这些癫狂的家伙。但她并没有这么干。他们是她的人。
士兵们突然兴奋的跑来跑去,东歪西斜,嘴里流出的涎水弄湿了头盔的面罩部分。他们口齿不清的叫喊些难以理解的词汇和句子。他们跪倒在地,向着黑暗龙卷风行叩拜大礼。
四面八方相继出现了新的龙卷风。风柱愈发显得漆黑,像一道移动的牢笼,将他们围在中央。
混乱发生的时候,吟游诗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可汗大君对这个诗人并不放心,伊芙心想,因此我才在这里。但出发之前,可汗并没有透露他和诗人之间的交易内容。
“无需担心!”
在呼啸的风声中,伊芙听到了诗人的话语:“我把这种白色的生命称为‘玛纳’。别担心,在人类已知的生命形式中,玛纳可以算是最无害的一种。无害的生命,香料一般纯洁!它就像……鬼魂或幻影。”
“你背叛了可汗大君,诗人。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今后你将是船团和整个宇宙的敌人。”伊芙说。
“无数个拥有智能的玛纳组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就是我们在这颗星球上看到的这样,这也是它们自我保护系统的一部分:一个和星球一样大的超巨型生物。瞧,玛纳是扁平的,无形的,几乎没有体积。在我们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外,玛纳以某种形式存在着。”
“从你躲藏的地方滚出来,诗人。”伊芙举起枪。
“放轻松,玛纳不会吞掉你。它们只是在阅读……贪婪得像个婴儿……像读一本书那样阅读在场每个人的大脑。没什么大不了。你没注意到吗?它们害怕你。这倒让我觉得有点诧异。”
伊芙顶着风走了数十步,看到诗人站在远处的一块凸岩上,头盔下的发辫被狂风整个扯了起来,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在深海中疯狂游动的章鱼。他正拿着一只闪亮的针状机械,缓慢的将它钉入岩石。
伊芙朝诗人开了一枪。震荡枪的射束在大风中偏离了目标。
“你在干什么?老天爷,发发慈悲!你会吓坏玛纳的!”诗人大叫道。
“你在劝我对这种像鬼魂或恶魔一样的东西发慈悲?”
“慈悲?不、不……我不该这么说。当然不需要。玛纳是神。真正的神明!”
“脆弱到害怕人类。”伊芙看到地面上白色的东西正在悄然散去。
“即使玛纳此前久困牢笼。借助人类的力量,神明将真正降临。”诗人自顾自的将机械彻底钉入石缝。“我知道它们为什么害怕你。你说的没错,伊芙阁下。玛纳是极其脆弱的生物,它们怕人类,怕高温,怕严寒,怕宇宙辐射——简直什么都怕。就像你在大君的谒见室外见到的那样,没有白漆的保护,它们将在这颗星球外瞬间凋亡。但它们足够聪明,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玛纳能够踏入我们所在的空间,它们像扫描大脑的机器那样观察我们的思想和情绪。人类的思想就像一幅画,完全展现在它们眼前。玛纳看到你曾经杀死一只小玛纳的记忆了……它们对你的暴行怀有恐惧。”
“令人恶心的怪物。它们不该存在。”伊芙举起枪,对准脚下的碎石。
“没用了!你可以省点能量,亲爱的。”诗人在机械的尾端轻轻一拍,机械发出一声脆响,立即从岩石表面消失不见。“我带来了可汗的力量,为玛纳注入了稳定剂。很快,它们将不再害怕人类。玛纳即将成为神明。”
“可汗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伊芙胡乱射击了几枪。她感到玛纳正在逃开。但它们实在太多、太庞大了——它们钻在地面下,和整颗星球一样大。她需要一艘可汗的战列舰来毁灭整个行星。
“可汗已经献上了他的祭品,”诗人高声说,“你和你优秀的士兵,伊芙阁下。你的小队在星海中航行已久,通晓这宇宙中的一切,知道怎么打败比自己强大的敌人。玛纳看过了士兵的大脑,已经获得了必要的一切。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玛纳反而对你手下留情。”他掏出枪,对准伊芙。“放下武器。”
伊芙翻滚到一块裸岩背后,检查枪械能量储备。此时狂风大作,飞沙和漆黑的金属碎屑擦在头盔上,发出叮叮脆响。
“奉劝你不要和可汗作对,”诗人高声说,“我的任务是带优秀的人类来充当新神降临的牺牲,让玛纳‘扫描’他们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可汗大君的长生天号已经改变航线,正往这颗星球赶来。杀死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的朋友。”
伊芙估算着吟游诗人的位置,连开了三枪,但都没有命中。
“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听我的。玛纳站在我这一边。我为它们带来了大君的慈悲,它们相信我。玛纳正在监视你的大脑,你的肌肉,你的呼吸。你的一举一动,它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玛纳会告诉我该怎么躲开你的攻击。”
伊芙抓起一块石头丢向诗人,接着向她预测的方向打光了剩余的弹药。
诗人拍拍头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像一条失去主人的狗。如果你现在停手,我可以向大君祈求饶你一命。听我说:玛纳是完全凌驾于智慧生命之上的神话生物。从前并不是,它们被困在这颗星球上。但它们已经得到了可汗的力量,正在进化。现在,玛纳不会再害怕你我这样卑微的人类。我并没有想独吞它的打算,因为我只是个小小吟游诗人,不敢僭越成神。我真不知道你的立场是什么,伊芙。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呢?你不可能阻止大君的意志。我知道大君已达寿限,时日无多。他必须依靠和玛纳同化,维持自己的神权统治。”
伊芙拔出反相刀,匍匐前进,缓缓接近诗人。
“我的天!你真该好好了解玛纳——在我手中诞生的神明!它很贴心,时刻嘱咐我不要被你弄死……我们的交流毫无障碍,这种无拘束的快感你为何体验不到?可怜虫。玛纳把它们所认知的一切都展现在我的眼前,我们是一体同心的。别人的记忆,世界的广大,智慧的光芒,被拘禁的苦难——这是一种纯粹的交流。比语言和思想更纯粹。玛纳不会放过你的,伊芙。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的全部已经献给神明了。我是神的使者,也是它的一部分,为它所爱。就算我死了,我的思想和记忆仍然活在神明的内在世界中。你能明白吗?不。你被神所厌弃了。”
伊芙突然高高跃起,手里的反相刀猛力挥动,砍在诗人脚下。诗人早就滚到一旁,手中的震荡枪射出紫色的高能射束,洞穿了伊芙的左腿。
“你还在挣扎什么,伊芙?不久之后,玛纳就不会再害怕你。它们会侵蚀你的思想,叫你乖乖成为可汗的奴隶。”诗人一脚踢飞她手中的枪。“一个新的神即将驾临,离开创造并囚禁它的这颗荒凉星球。我们凡人无法阻止这一切。新神将成为船团的新首领,永生不灭的统治者。”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伊芙说。“任何一个人类,一旦拥有神明般的力量,都将导致灾难。船团的统治者可汗,他的力量不能再增强了,否则一切将毁灭殆尽。”
“很难相信这是大君宠爱的近卫所说的话。随你说什么好了,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使者,只想索取我想要的那一丁点。毕竟这是我的辛苦所得。”
诗人举起枪,顶在伊芙的头盔上。
“人类已经盼望了数万年,而今一位真神将要诞生。他将永生不死,洞察人心,创造和平,施行我们不能理解的种种神迹。这真是件划时代的大事儿,很值得为之激动,对不对?”
伊芙不说话了。
诗人叹口气,对着伊芙的头盔开了一枪,擦掉溅在身上的血。此时,龙卷风逐渐停歇,暗色的物质也逐渐散去,显现出略微泛黄的天空。诗人知道,如果不是大气中的金属元素含量极高,这颗星球上的终极生物——玛纳——将不会诞生。它曾经极为脆弱,但现在已经不需要大气的保护了。
尽管进化中的玛纳暂时切断了和他的联系,诗人依然能感到它在脚下暗自成长: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新形态生物,正在星球深处生根发芽。
突然,伊芙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全船团注意,全船团注意。”
诗人吓了一跳,他看着脚下已经断气的伊芙,片刻后才明白:这是她的录音。
伊芙的声音继续说:“白船和黑船的乘员们:在下是可汗的近卫伊芙·流明。
“由于遇到突发事件,不得以冒昧的打扰各位。我想我不可能活着回去了。请注意,这是一个警告——这里的情况非同寻常。我利用自己的权限,将在这儿发生的事情尽数公布给所有人,无论白船还是黑船的乘员。也许公布真相会引发混乱、战争,或别的什么邪恶,但这是我认为唯一正确的决定……”
诗人用力踩碎了伊芙的头盔。她的声音仍然在耳机中回放:
“我把所有的影像资料如实记录,强制上传到麦德尔号飞船的中枢系统……我希望船团的所有人都收到我的资料。这颗星球恶劣的天气可能会干扰信号……无论如何,你们看到的将是我亲眼见到的一切……”
“该死!”吟游诗人怒骂着,看着远方天空中的金属尘缓缓散去。这颗无名星球上的阴霾正在被驱散,玛纳正在成长、壮大,尽管它仍然十分虚弱。它需要更多来自可汗的力量。
诗人看到一颗明亮的青白色恒星,正在天边冉冉升起。
这是玛纳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恒星的光,诗人心想。
伊芙的声音仍在不断的通过耳机传来,与此同时,上亿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传送的影响。他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她了:
“船团的所有乘员,全体白船和黑船的子民……我希望你们慎重考虑,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我们——人类和所有生灵,是否需要一个所谓的真神,一个超自然的统治者?外来的物种将成为新的领袖,它是一个僭主,还是我们必须臣服的对象?你们手中握着飞船的舵轮,你们必须决定今后的一切。我把麦德尔号和玛纳星的位置发送给了所有人。你们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可汗的母舰长生天正在全速向这颗星球进行跃迁。不管你们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我想我看不到最后的结果了。那么,祝你们好运,愿天神保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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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汗大君在位两百标准年时,宇宙四境重归寂静。船团正经过黑暗戈壁星域。那时,可汗的帝国正显现出些微疲态。
这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五年。可汗颁行的法案付诸实施,旧日文明被获准加入船团,追随可汗的母舰——长生天,一同向星海深处航行。近乎无限的物质、信息、权力,再次向船团汇集。为了表达对和平的礼赞,异族商人和教士不惜花重金穿越数千光年,向船团的最高领袖献上奇珍异宝:卡恩蜥的充能毛皮,记忆交叠的美达琴,三亿年方能形成的硅基歌晶。还有在古文明废墟中挖掘出的电子影像簿,要想将这种价值连城的文物解码播放,只有可汗本人才能付得起这笔大钱。进贡者还送来了奇香异彩的春药,能说多种宇宙语言的分形兽奴隶,延年益寿的胶体和灵药,以及诸如此类昂贵而实用的好东西。这些礼物都预备献给可汗,可汗却连看都不看它们一眼。宝物在长生天底舱仓库中堆积不下,干脆丢在谒见室外的走廊。
要想得见可汗,不但要献上获得大君认可的贡品;还得花点力气,小心翼翼穿过这一片杂乱无章的珍宝堆。
在无数稀罕物中,一件赞颂可汗大君功德的小装置得到了官员们的赞许。这礼物是只不太起眼的球体,上面涂满乳白色的星船漆。倘若将它举到眼前,就能看见在一片黑暗中,无比庞大的白色舰队缓缓掠过,如同一群深海之中曳曳游动的发光鱼苗。在此之后是铁黑色的黑船船队,船身上星星点点闪亮着彩色微光。船团尾部,一道文明的光带被播撒而出,黑暗的宇宙中无数星球随之点亮。文明熠熠发光,光芒向四周缓慢传播,星球之间彼此建立了牢固的联系,成为可汗帝国庞大疆域的一员。在影像最后,官员们发现,文明的光柱被有意无意的塑造成人类脊椎骨的造型,似乎在暗示人类古往今来的一切伟大功绩。
看完这件贡品,官员们大呼感动,唯有可汗的近卫长官伊芙不动声色。异族人和旧日文明的人类,向来奸猾狡诈。他们阿谀奉承的手法,伊芙见过不少,不以为怪。
原始而邪恶的小玩意儿,丑态毕露。伊芙心想。白船上的官员大多是些白痴。既好奇又贪婪,一辈子都呆在船队中,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还总想在可汗的眼皮底下揩点油。伊芙认为,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堆在这里,简直让可汗大君的谒见室变成了二手货交易市场。
“它和船团的严肃氛围格格不入,又显出令人着迷的旧日风情。”一个官员如此评价。
伊芙感到可笑至极。这些都不过是小意思,见面礼而已。商人和教士们为了得到可汗的力量,他们贿赂船团的官员,买通舰艇的指挥官,花费毕生积蓄,只想求见可汗一面。他们的目的很单纯:在帝国的全盛时期,向船团乞讨到更多的好处。文明的火种、黑船贸易特惠权、边境星球殖民权、承包跃迁点维修……
每天都有数百名不同的求见者被带到可汗的谒见室,或多或少的要走一些好处,留下一些垃圾。可汗只给每个人数十秒钟密谈时间。能否讨到可汗的欢心,全靠个人能耐和手里的筹码。
真正的交易就在绝对隔音的谒见室中发生。谁知道权极一时的可汗究竟想要什么?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交易,除了在场的大君和求见者本人,没有人能猜出来。
交易的影响可能数十年或数个世纪后才会真正显露。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伊芙想不清楚。最近一百年来,大君都显得有些奇怪。他辞退了贴身侍卫和智囊团,几乎足不出户,只是不断的接见远道而来的朝见者。
谒见室外的走廊突然吵闹起来。有个来自北地的吟游诗人,在谒见室呆了长达一个标准小时。接近一百位被延后的客人挤在一起,用力摆弄前人留下的宝物,大声抱怨不停。伊芙不得不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试图让这些盲流闭嘴。
可汗对诗人显示出了非凡的耐心。又过了一刻钟,吟游诗人从谒见室出来时,摆手赶开愤怒的人群。
“四境的统治者,白船和黑船的共主,宇宙的治理者——可汗大君——今天不接见大家了。快下船回家去吧!”
人群咆哮道:“狗娘养的游荡者,你知道我家距离船团的航路有多远吗?”
“船团很快就离开黑暗戈壁,驶向约顿海姆啦。‘推进永不止息/船团顷刻即去/来不及开化的种族啊/必遭大君抛弃’,你的家乡太远了,乞讨者我的朋友。”吟游诗人引用历史学家巴尔·流明的诗句。
“别胡扯,‘可汗船团所经之处,鲜花怒放,蒙昧消除。智慧生物得享荣耀……’”
“进贡些无用的文明渣滓给可汗,就想换到先进科技?可汗的年纪是很大了,你们真以为老年人全都喜欢老古董?”
“不得放肆,游荡者!这是历史的见证。我们带来了旧日文明存在的证据。况且文明并无高低贵贱的差别,任何人都有面见可汗的权利。”
“那就快点儿进去,外乡佬们。躬下你们的身子。下一位是谁?就这会儿工夫,船团又跃迁了好几个秒差距,距离你们的家乡更远啦。——好吧,我只想随便开个玩笑。”
伊芙手握震荡枪,冷冷看着吟游诗人。
吟游诗人笑容可掬。他穿着一身破衣烂衫,身上发出阵阵恶臭。诗人从他那脏兮兮的背囊中摸出一只刷了白漆的球,强行把它塞在伊芙手里。
“我不接受贿赂。”伊芙松开手,让小球自由落体,摔碎在可汗的绣花地毯上。
“喔!”诗人捂住嘴。“你杀死了一个珍贵的生命。”
这颗球和官员们之前看过的那只一模一样,里面装有可汗的船团和文明之光。现在,一群银白和铁黑的鱼状舰艇从破碎的球体中飞出,在走廊中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和若有若无的嘶嘶声。舰艇越胀越大,穿过了在场诸人的双手和胸膛。人们目睹了飞船外壳上的一切细节。图像蔓延在走廊的空间中,穿过每个人的身体,穿过走廊的地板和顶灯。人们看到这图像,就像看到了整个船团和无限的时空。就在紧邻着的下一秒钟,在一阵炫目的光爆之后,一切又都消失不见。
“嘿,我看到这东西穿过了我的身体!”人们目瞪口呆,继而热烈鼓掌。
“这不是普通的光束或人工二维影像,更不像是旧日文明所能制造出来。它直接穿过了我的意识,在我的脑袋里打下了烙印。”人们说,“诗人,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吟游诗人没理会吵嚷的人群。他死死盯着伊芙的脸:“你是跟随大君最久的近卫,伊芙阁下吗?可汗要你带上你最好的人,和我一起去。”
“去哪儿?”
“去故乡。去刚刚你杀死的那个东西的故乡。”
“那是什么?它死了?”
“多脆弱的小生命!如果没有大君的白色船漆,它在外面撑不过十秒钟。”
伊芙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随着吟游诗人走出舷舱,抓住固定在飞船下缘的绳缆。
伊芙小队的士兵正逐个抓住绳缆下滑,防护服在和大气摩擦时变得通红。
“到达地表。确认安全。”士兵报告说,“非常安全。我很怀疑我们为什么不让飞船直接降落在地面。这里通信信号很差,大气中的金属元素含量非常高。”
他们踩着松软的金属矿石和晶体,向前走了两公里。飞船悬停位置的正下方,一片看似柔软、没有厚度的东西正缓慢而有节奏的向四周褪去,露出的风化严重的地面。远处的天空,某种看似云层的暗色物质正不断聚集而来,在狂风的作用下缓缓蠕动。除此之外,这颗星球一无所有,一片荒凉。
“裹有大量金属碎屑的风,”士兵报告说,“我们最好躲开那些黑云。”
那种说不出名字的东西正在他们脚下潜伏。伊芙曾经见过它,就在吟游诗人的白色球内。说它不是“东西”也无可厚非。它没有厚度,感觉上像是某种投影,但又和机器制造出的影像不尽相同。它在闪烁、蠕动,像龟缩在星球内部、飘忽不定的幽魂。吟游诗人称它为生命,伊芙并不这么认为。虽然肉眼可见,但这东西似乎并不应该属于这个物理世界——影像能穿过人的身体和飞船的舱壁,和所有实体物质共享空间。
“我以为你要献给可汗陛下更具价值的宝物,”伊芙说。“我们要去哪?”
“就是这儿。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比这更有趣的了。我保证。”诗人脱下手套,用手触摸地面的裂隙。
伊芙的士兵提醒他:“诗人,当心冻掉手指。”
这颗星球拥有稀薄的大气,但气温并不高。远处,在暗色的金属云附近形成了龙卷风,像一道漆黑的巨大立柱,向他们移动而来。
“你的士兵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对不对?”诗人说,“嘶……伊芙阁下,这太好了。”
诗人重新戴上手套,士兵们惊叫起来。
冰白色的物质像霜一样爬上伊芙的腿部,在她的防护服外缓缓蠕动。伊芙并不感到冷,但还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她拿着震荡枪,但对这白色的东西束手无策。
他们在原地停留了两刻钟。伊芙饱受煎熬。
除了不断接近的龙卷风和冰白色的物质,伊芙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但她的士兵都疯了。按照标准流程,她可以关闭震荡枪的保险,原地射杀这些癫狂的家伙。但她并没有这么干。他们是她的人。
士兵们突然兴奋的跑来跑去,东歪西斜,嘴里流出的涎水弄湿了头盔的面罩部分。他们口齿不清的叫喊些难以理解的词汇和句子。他们跪倒在地,向着黑暗龙卷风行叩拜大礼。
四面八方相继出现了新的龙卷风。风柱愈发显得漆黑,像一道移动的牢笼,将他们围在中央。
混乱发生的时候,吟游诗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可汗大君对这个诗人并不放心,伊芙心想,因此我才在这里。但出发之前,可汗并没有透露他和诗人之间的交易内容。
“无需担心!”
在呼啸的风声中,伊芙听到了诗人的话语:“我把这种白色的生命称为‘玛纳’。别担心,在人类已知的生命形式中,玛纳可以算是最无害的一种。无害的生命,香料一般纯洁!它就像……鬼魂或幻影。”
“你背叛了可汗大君,诗人。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今后你将是船团和整个宇宙的敌人。”伊芙说。
“无数个拥有智能的玛纳组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就是我们在这颗星球上看到的这样,这也是它们自我保护系统的一部分:一个和星球一样大的超巨型生物。瞧,玛纳是扁平的,无形的,几乎没有体积。在我们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外,玛纳以某种形式存在着。”
“从你躲藏的地方滚出来,诗人。”伊芙举起枪。
“放轻松,玛纳不会吞掉你。它们只是在阅读……贪婪得像个婴儿……像读一本书那样阅读在场每个人的大脑。没什么大不了。你没注意到吗?它们害怕你。这倒让我觉得有点诧异。”
伊芙顶着风走了数十步,看到诗人站在远处的一块凸岩上,头盔下的发辫被狂风整个扯了起来,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在深海中疯狂游动的章鱼。他正拿着一只闪亮的针状机械,缓慢的将它钉入岩石。
伊芙朝诗人开了一枪。震荡枪的射束在大风中偏离了目标。
“你在干什么?老天爷,发发慈悲!你会吓坏玛纳的!”诗人大叫道。
“你在劝我对这种像鬼魂或恶魔一样的东西发慈悲?”
“慈悲?不、不……我不该这么说。当然不需要。玛纳是神。真正的神明!”
“脆弱到害怕人类。”伊芙看到地面上白色的东西正在悄然散去。
“即使玛纳此前久困牢笼。借助人类的力量,神明将真正降临。”诗人自顾自的将机械彻底钉入石缝。“我知道它们为什么害怕你。你说的没错,伊芙阁下。玛纳是极其脆弱的生物,它们怕人类,怕高温,怕严寒,怕宇宙辐射——简直什么都怕。就像你在大君的谒见室外见到的那样,没有白漆的保护,它们将在这颗星球外瞬间凋亡。但它们足够聪明,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玛纳能够踏入我们所在的空间,它们像扫描大脑的机器那样观察我们的思想和情绪。人类的思想就像一幅画,完全展现在它们眼前。玛纳看到你曾经杀死一只小玛纳的记忆了……它们对你的暴行怀有恐惧。”
“令人恶心的怪物。它们不该存在。”伊芙举起枪,对准脚下的碎石。
“没用了!你可以省点能量,亲爱的。”诗人在机械的尾端轻轻一拍,机械发出一声脆响,立即从岩石表面消失不见。“我带来了可汗的力量,为玛纳注入了稳定剂。很快,它们将不再害怕人类。玛纳即将成为神明。”
“可汗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伊芙胡乱射击了几枪。她感到玛纳正在逃开。但它们实在太多、太庞大了——它们钻在地面下,和整颗星球一样大。她需要一艘可汗的战列舰来毁灭整个行星。
“可汗已经献上了他的祭品,”诗人高声说,“你和你优秀的士兵,伊芙阁下。你的小队在星海中航行已久,通晓这宇宙中的一切,知道怎么打败比自己强大的敌人。玛纳看过了士兵的大脑,已经获得了必要的一切。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玛纳反而对你手下留情。”他掏出枪,对准伊芙。“放下武器。”
伊芙翻滚到一块裸岩背后,检查枪械能量储备。此时狂风大作,飞沙和漆黑的金属碎屑擦在头盔上,发出叮叮脆响。
“奉劝你不要和可汗作对,”诗人高声说,“我的任务是带优秀的人类来充当新神降临的牺牲,让玛纳‘扫描’他们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可汗大君的长生天号已经改变航线,正往这颗星球赶来。杀死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的朋友。”
伊芙估算着吟游诗人的位置,连开了三枪,但都没有命中。
“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听我的。玛纳站在我这一边。我为它们带来了大君的慈悲,它们相信我。玛纳正在监视你的大脑,你的肌肉,你的呼吸。你的一举一动,它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玛纳会告诉我该怎么躲开你的攻击。”
伊芙抓起一块石头丢向诗人,接着向她预测的方向打光了剩余的弹药。
诗人拍拍头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像一条失去主人的狗。如果你现在停手,我可以向大君祈求饶你一命。听我说:玛纳是完全凌驾于智慧生命之上的神话生物。从前并不是,它们被困在这颗星球上。但它们已经得到了可汗的力量,正在进化。现在,玛纳不会再害怕你我这样卑微的人类。我并没有想独吞它的打算,因为我只是个小小吟游诗人,不敢僭越成神。我真不知道你的立场是什么,伊芙。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呢?你不可能阻止大君的意志。我知道大君已达寿限,时日无多。他必须依靠和玛纳同化,维持自己的神权统治。”
伊芙拔出反相刀,匍匐前进,缓缓接近诗人。
“我的天!你真该好好了解玛纳——在我手中诞生的神明!它很贴心,时刻嘱咐我不要被你弄死……我们的交流毫无障碍,这种无拘束的快感你为何体验不到?可怜虫。玛纳把它们所认知的一切都展现在我的眼前,我们是一体同心的。别人的记忆,世界的广大,智慧的光芒,被拘禁的苦难——这是一种纯粹的交流。比语言和思想更纯粹。玛纳不会放过你的,伊芙。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的全部已经献给神明了。我是神的使者,也是它的一部分,为它所爱。就算我死了,我的思想和记忆仍然活在神明的内在世界中。你能明白吗?不。你被神所厌弃了。”
伊芙突然高高跃起,手里的反相刀猛力挥动,砍在诗人脚下。诗人早就滚到一旁,手中的震荡枪射出紫色的高能射束,洞穿了伊芙的左腿。
“你还在挣扎什么,伊芙?不久之后,玛纳就不会再害怕你。它们会侵蚀你的思想,叫你乖乖成为可汗的奴隶。”诗人一脚踢飞她手中的枪。“一个新的神即将驾临,离开创造并囚禁它的这颗荒凉星球。我们凡人无法阻止这一切。新神将成为船团的新首领,永生不灭的统治者。”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伊芙说。“任何一个人类,一旦拥有神明般的力量,都将导致灾难。船团的统治者可汗,他的力量不能再增强了,否则一切将毁灭殆尽。”
“很难相信这是大君宠爱的近卫所说的话。随你说什么好了,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使者,只想索取我想要的那一丁点。毕竟这是我的辛苦所得。”
诗人举起枪,顶在伊芙的头盔上。
“人类已经盼望了数万年,而今一位真神将要诞生。他将永生不死,洞察人心,创造和平,施行我们不能理解的种种神迹。这真是件划时代的大事儿,很值得为之激动,对不对?”
伊芙不说话了。
诗人叹口气,对着伊芙的头盔开了一枪,擦掉溅在身上的血。此时,龙卷风逐渐停歇,暗色的物质也逐渐散去,显现出略微泛黄的天空。诗人知道,如果不是大气中的金属元素含量极高,这颗星球上的终极生物——玛纳——将不会诞生。它曾经极为脆弱,但现在已经不需要大气的保护了。
尽管进化中的玛纳暂时切断了和他的联系,诗人依然能感到它在脚下暗自成长: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新形态生物,正在星球深处生根发芽。
突然,伊芙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全船团注意,全船团注意。”
诗人吓了一跳,他看着脚下已经断气的伊芙,片刻后才明白:这是她的录音。
伊芙的声音继续说:“白船和黑船的乘员们:在下是可汗的近卫伊芙·流明。
“由于遇到突发事件,不得以冒昧的打扰各位。我想我不可能活着回去了。请注意,这是一个警告——这里的情况非同寻常。我利用自己的权限,将在这儿发生的事情尽数公布给所有人,无论白船还是黑船的乘员。也许公布真相会引发混乱、战争,或别的什么邪恶,但这是我认为唯一正确的决定……”
诗人用力踩碎了伊芙的头盔。她的声音仍然在耳机中回放:
“我把所有的影像资料如实记录,强制上传到麦德尔号飞船的中枢系统……我希望船团的所有人都收到我的资料。这颗星球恶劣的天气可能会干扰信号……无论如何,你们看到的将是我亲眼见到的一切……”
“该死!”吟游诗人怒骂着,看着远方天空中的金属尘缓缓散去。这颗无名星球上的阴霾正在被驱散,玛纳正在成长、壮大,尽管它仍然十分虚弱。它需要更多来自可汗的力量。
诗人看到一颗明亮的青白色恒星,正在天边冉冉升起。
这是玛纳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恒星的光,诗人心想。
伊芙的声音仍在不断的通过耳机传来,与此同时,上亿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传送的影响。他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她了:
“船团的所有乘员,全体白船和黑船的子民……我希望你们慎重考虑,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我们——人类和所有生灵,是否需要一个所谓的真神,一个超自然的统治者?外来的物种将成为新的领袖,它是一个僭主,还是我们必须臣服的对象?你们手中握着飞船的舵轮,你们必须决定今后的一切。我把麦德尔号和玛纳星的位置发送给了所有人。你们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可汗的母舰长生天正在全速向这颗星球进行跃迁。不管你们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我想我看不到最后的结果了。那么,祝你们好运,愿天神保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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