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
By 左小姜
2015-06
彗星科幻
从集中营出来,我驾车抄小道回家,清水芳美蜷缩在副驾驶座。途中,我们遭遇了物自体的伏击。一开始我完全没能认出它们,它们表象成一具男人的尸体,皮肤剥尽,暴晒于路边。我靠边停车,然后牵着清水的束缚绳,带她一同下车查看。当我们走近尸体时,清水毫无惊恐之色,而我则竭力抑制住眼中的泪水。
尸体上爬满了苍蝇,半空中也是苍蝇,就像萨特的戏剧里写的。我问清水,你难道不难过吗?她空洞地看着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麻木——这也许是集中营幸存者的常见症状。我背过身拨打报警电话,警方询问我感受,我及时完整地表达了对死者的悲伤和遗憾。这时,我后背就重重挨了一拳。我回头,看见尸体摇摇晃晃地站着,然后四分五裂,四肢和躯干纷纷向我砸来。我不得不拉住清水进行平级跃迁,逃离了那个地方。
平级跃迁会带来痛苦,痛苦的程度因人而异。据说,人越善良,感受到的痛苦越大。而我的还行,就是每次跃迁后,会感到大脑里的某块区域被压缩成一个小点。那个点痛得像奇点临近。至于每次是哪块区域,全然随机。有时在颞叶,我会忘记为什么自己要跃迁。有一次疼痛点出现在海马区,结果我忘记了我的生日和名字。
还有一个关于跃迁的数字——76。罗亭科维奇在上世纪90年代的“绘图运动”中,利用跃迁技术规避了宇宙的无限性,成功抵达了宇宙的边界。他跃迁了76次,历史上还没有人超过这个记录。他自己也没能超越。
“罗亭科维奇永远留在宇宙边缘了。”我对清水说。
“爸爸告诉过我,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她说。
“不,那都是旧时代落后的科学迷信。”
清水显得茫然无措,就像我第一次为她解下镣铐与束缚绳时的样子。我逐渐发现,虽然清水同样使用人类的语言,但是在认知方面,她和我们比起来,简直就像尼安德特人。我向她解释宇宙常识,解释社交礼仪,解释文明、平等、友爱、信任,以及最重要的——慈悲。
“慈悲让我们明白自己不再孤单,我们去感知他人的痛苦与快乐,仿佛是自己。我们视他人为兄弟姊妹。”这是教会和警方的宣传,我悉数告诉清水。
“如果我做不到呢?”
“那么警察就会押你去教化院改造。”我回答。
清水桀骜地昂起头,一声不吭。我在她眼中经常看到不寻常的情绪。比如有一次她问我日本的情况,我说,日本国已经不存在了。当时,我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愤怒、憎恨以及黑暗。即使在太空,我也从未见过那样的黑暗。为此,我决定每周日带她一同去教堂礼拜。
第一次参加礼拜时,清水浑身颤抖——她毕竟还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孩子”。那天,我使用的是马可波罗18型散弹枪,一共击杀了27只物自体。子弹像渔网一样撒出去,凡是进入射程范围的物自体都被打得稀巴烂。礼拜结束,人们围住清水,好奇地打量她。他们问我清水是否就是最后一个日本人。我说是的。大家又问她有没有安装电子脑,我回答没有,她是有纯种肉身的人类。清水胆怯地躲到我身后。我指着教堂门廊上的圣训安慰她:“没有人会伤害你。”
回到家,清水还是微微发抖,她问我:“为什么礼拜需要屠杀?”
“屠杀?”
“是的,刚才我亲眼见到你杀了十几个人,还有兔子、猫、狗。”
“那些不是人,它们是物自体。和上次袭击我们的是同类。”
“你胡说,他们全部都是人类的模样。”
“以前在日本,你难道从来没有见过物自体吗?”
清水摇头。
“不可能。你头部受过伤吗?会不会是记忆缺损?”
“物自体是什么?”
我考虑该如何简短地答复她,在此过程中,我对清水的怀疑又提高了一个级别。“你还记得罗亭科维奇吗?”
“那个在宇宙边缘的人?”
“没错,他在第53次跃迁后首次发现了物自体,并且命名了它们。物自体这个名字来源于康德,人们只能认识物自体的形式,而无从理解它们的本质。换句话说,物自体是形式的生命体。”
我清晰地记得,当年的“绘图运动”就像淘金潮,大家都相信会在外太空找到些什么。虽然官方任务是绘制未知空间的星域图,可实质上,战后的人们想寻找外星人,想寻找神,甚至想移居外星……五花八门。没料到远方的消息陆续传来:不存在适合居住的星球,不存在科技发达的外星人,甚至搜遍宇宙也没有发现神的踪迹。神不是死了,而是根本不存在。整个宇宙中,除了人类,只有罗亭科维奇发现的物自体。物自体跨越时空,超速繁衍。火星上有了物自体,木星上有了物自体,没过多久,地球上的物自体也越来越多。
“物自体喜欢伪装成树木、动物、器具,以及人类。早期,它们经常行走在我们之中,难以识别。”
“我会是物自体吗?”清水突然问道。
“不,”我愣了一下,“当然不会。”
“为什么要屠杀物自体?”
“怎么说呢,简而言之,我们在礼拜中认识自己,得到升华。刚才你看到圣训了吗?”
“嗯,‘将恶留在教会,将爱献予世界’。”
“很好,记住这句话。往后你会有切身的体会。”我没有告诉清水,我的真实身份是一名鉴别师,负责鉴别混入人群的物自体。上周,集中营报告发现一名可疑对象有待鉴别,名为清水芳美。报告中称,清水频繁出现奇怪的举动。
鉴别物自体没有捷径可循,除非它们自己暴露,否则没有仪器能够识别它们,也没有试剂,没有可靠无疑的方法。鉴别师所依靠的只有直觉。因此,需要密切地和对象交谈、相处,窥视他们的内心。比如,头脑简单的物自体不会承认自己是物自体,从而露陷。但是,我也碰到过高深莫测的物自体,它们会想你之所想,避开陷阱的同时又不忘挖个坑给你。
清水第二次去礼拜时表现突出,她很快适应了猎杀的不适。她在武器库流连许久,最终挑选了波兰造的机械连弩。最初一二只物自体,她杀得十分辛苦。倒不是技术原因,连弩重量轻,反应速度快,很适合女性礼拜者。我看出她的问题主要是无法迈过心理障碍。于是,我在她耳边说:“不要因为它们具有人类的外形就可怜它们,把它们想象成你最恨恶的人。”她点点头,接下来,越杀越娴熟。我看到她腾挪、跳跃,时而突进,时而吼叫。她吼叫的声音如同人面的狮子,教堂中,物自体尸横遍野,回荡着她莫大的仇恨。最后,箭射完了,清水就用连弩捶打着抓到的物自体,捶烂了它们的脸。
从教堂出来,清水笑了。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仿佛是目击众神死去的草原。她说,她终于体会了圣训的含义。我说,我感觉出来了。教会和物自体都是容器,我们在其中放置我们的恶念、凶杀、奸淫、苟合、偷盗、枉证、谤讟和一切能污秽人的,而后,我们成为洁净的人,以爱处事。
我问清水:“你刚才设想的仇人是谁?”
她说:“清水芳美。”
我表示无法理解,她也没有再说话。
晚上,我听到清水的房间里传来吉他的弦音,可是家里并没有吉他这种乐器。我上楼找到清水。
“吉他在哪里?”我问。
清水看着我,右手慢慢放到腹前,左手在齐肩的高度摆好。然后,她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隔空扫了一下,一个和弦音凭空出现。
“吉他就在这里,”她说,“空气吉他。”
“在集中营,你就是这样做的?”
“对。他们吓坏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害怕。”
“为什么要这样?”
“你是说,为什么要玩空气吉他?不为什么,我还会很多别的。”
物自体的形式是否可能包括虚构?我想。我还在思考的时候,又听到清水小声说道:“也许是因为,一旦我演奏起来,我就能逃离清水芳美。”说完,她哭了起来。
那天夜里,我和清水芳美睡在一张床上。我在极大的疑虑中听她叙述了在集中营的经历。她说她杀过人。是活生生的人。那时,她刚进入集中营。由于体格瘦小,一名管教准备直接送她进毒气室,她痛哭着求饶。结果,那名管教真的停下了命令,他告诉清水,他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我就像他的玩物,”清水说,“他让我选择,要么被杀,要么去杀人。他给了我一柄带刺刀的步枪,让我去杀队列中的一个小男孩。男孩只有七八岁。管教说必须刺死他。这时,男孩的父亲跑出来,跪在我面前,大声呼喊。他说的是日语,他说他愿意替儿子去死。管教更加得意了。他命令我把男孩连同他父亲都杀了,否则毒气室就等着我。我整个人都哆嗦了。然后,我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刺刀捅进男孩的肚子。我好像着了魔,我目睹刀刃贯穿他的身体,又进入他父亲的身体。拔出刺刀,血从衣服的破口渗出来,不多--就好像孩子体内原本就没有多少血。他们倒在地上。如今我已经记不起男孩的长相,也记不起他父亲的长相,我却忘不了刺刀的样子。”
清水说,男孩和他父亲像老鼠一样暴尸于野地,管教看到这个场景狂笑起来,笑声像恶魔在尖叫。管教对清水以及她所在的队列喊道:“过去,我的祖辈,我的同胞就是这样被你们日本人杀害的!像牲口一样被杀了!”
“从那天以后,我经常做噩梦。管教遵守承诺,没有杀我。他一次又一次迫使我杀人,直到他感到了厌倦。他丢给我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然后将我遗忘于角落。他可怜我吗?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其他人厌恶地看着我。我一遍又一遍读着俄国人的小说。后来,我开始自问自答。我问自己,那对父子和我一样是人。同样是人,我怎么可以杀人呢?当我踩死一只老鼠的时候,没有人会提出质疑。一个人和一只老鼠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我能确定人是我的同类,而老鼠不是?”
“因为遗传基因?”
“不,是外表。人的外表和老鼠是如此显而易见的不同。我们的眼睛不会像机器那样去分析,眼睛只会告诉我们直观的世界。科技能够造出各式各样的机器,人的眼睛永远是眼睛。接着,我就问自己,眼睛可靠吗?它们既看不透人的身体,也看不透人的心灵。如果我眼前的老鼠却有人的心呢?或者明明迎面走来一个人,他的想法却完全属于一只老鼠呢?我怎么判断我踩死的是一只老鼠还是一个人呢?我回答不了自己。从早到晚,这些问题像苍蝇一样在我耳边飞舞,连那对父子都不重要了……”
清水还在说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受到清水的影响,我梦见了她故事中的男孩和他父亲。接着,我梦见了某种凌驾于我之上的东西,我叫不出它的名字,甚至越思考,就越模糊。但是,它“说”它是我作为人的本质。它带我目睹了小男孩死去,他父亲死去,还有许多人在集中营里死去。他们死得就像一截木头、一只苍蝇,毫无作为人的尊严。
它说,没有一种死亡能够保留人的尊严。死亡无法给人带来任何荣耀,死亡无法让人升华。人死了就要发臭,没有奇迹的余地。人被带到这个世界,随后他们连同世上其他物质得到别无二致的对待。它让人们四目相对,彼此心知肚明:“人”没有什么了不起。正是它让身为人的自信心、身为人的自豪感、还有身为人的同情心统统消失了。
我惊醒过来,看见清水正盯着我。她脸上露出冰冷的微笑,她问我:“你梦见‘它’了?”
“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
“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在测评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继续问:“我的测评结果如何?”
“你,你暂时不是物自体。”
她笑了,“当然。”说着,她掏出一件蓝色的金属物对准我,“因为你才是物自体。”
“你胡说什么?”
“物自体有鉴别的方法,物自体们自己并不知情,而我们知道。”她说,“就在于‘它’,我等你露陷很久了。”
我还想辩解,却看见清水扣动了扳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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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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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集中营出来,我驾车抄小道回家,清水芳美蜷缩在副驾驶座。途中,我们遭遇了物自体的伏击。一开始我完全没能认出它们,它们表象成一具男人的尸体,皮肤剥尽,暴晒于路边。我靠边停车,然后牵着清水的束缚绳,带她一同下车查看。当我们走近尸体时,清水毫无惊恐之色,而我则竭力抑制住眼中的泪水。
尸体上爬满了苍蝇,半空中也是苍蝇,就像萨特的戏剧里写的。我问清水,你难道不难过吗?她空洞地看着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麻木——这也许是集中营幸存者的常见症状。我背过身拨打报警电话,警方询问我感受,我及时完整地表达了对死者的悲伤和遗憾。这时,我后背就重重挨了一拳。我回头,看见尸体摇摇晃晃地站着,然后四分五裂,四肢和躯干纷纷向我砸来。我不得不拉住清水进行平级跃迁,逃离了那个地方。
平级跃迁会带来痛苦,痛苦的程度因人而异。据说,人越善良,感受到的痛苦越大。而我的还行,就是每次跃迁后,会感到大脑里的某块区域被压缩成一个小点。那个点痛得像奇点临近。至于每次是哪块区域,全然随机。有时在颞叶,我会忘记为什么自己要跃迁。有一次疼痛点出现在海马区,结果我忘记了我的生日和名字。
还有一个关于跃迁的数字——76。罗亭科维奇在上世纪90年代的“绘图运动”中,利用跃迁技术规避了宇宙的无限性,成功抵达了宇宙的边界。他跃迁了76次,历史上还没有人超过这个记录。他自己也没能超越。
“罗亭科维奇永远留在宇宙边缘了。”我对清水说。
“爸爸告诉过我,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她说。
“不,那都是旧时代落后的科学迷信。”
清水显得茫然无措,就像我第一次为她解下镣铐与束缚绳时的样子。我逐渐发现,虽然清水同样使用人类的语言,但是在认知方面,她和我们比起来,简直就像尼安德特人。我向她解释宇宙常识,解释社交礼仪,解释文明、平等、友爱、信任,以及最重要的——慈悲。
“慈悲让我们明白自己不再孤单,我们去感知他人的痛苦与快乐,仿佛是自己。我们视他人为兄弟姊妹。”这是教会和警方的宣传,我悉数告诉清水。
“如果我做不到呢?”
“那么警察就会押你去教化院改造。”我回答。
清水桀骜地昂起头,一声不吭。我在她眼中经常看到不寻常的情绪。比如有一次她问我日本的情况,我说,日本国已经不存在了。当时,我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愤怒、憎恨以及黑暗。即使在太空,我也从未见过那样的黑暗。为此,我决定每周日带她一同去教堂礼拜。
第一次参加礼拜时,清水浑身颤抖——她毕竟还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孩子”。那天,我使用的是马可波罗18型散弹枪,一共击杀了27只物自体。子弹像渔网一样撒出去,凡是进入射程范围的物自体都被打得稀巴烂。礼拜结束,人们围住清水,好奇地打量她。他们问我清水是否就是最后一个日本人。我说是的。大家又问她有没有安装电子脑,我回答没有,她是有纯种肉身的人类。清水胆怯地躲到我身后。我指着教堂门廊上的圣训安慰她:“没有人会伤害你。”
回到家,清水还是微微发抖,她问我:“为什么礼拜需要屠杀?”
“屠杀?”
“是的,刚才我亲眼见到你杀了十几个人,还有兔子、猫、狗。”
“那些不是人,它们是物自体。和上次袭击我们的是同类。”
“你胡说,他们全部都是人类的模样。”
“以前在日本,你难道从来没有见过物自体吗?”
清水摇头。
“不可能。你头部受过伤吗?会不会是记忆缺损?”
“物自体是什么?”
我考虑该如何简短地答复她,在此过程中,我对清水的怀疑又提高了一个级别。“你还记得罗亭科维奇吗?”
“那个在宇宙边缘的人?”
“没错,他在第53次跃迁后首次发现了物自体,并且命名了它们。物自体这个名字来源于康德,人们只能认识物自体的形式,而无从理解它们的本质。换句话说,物自体是形式的生命体。”
我清晰地记得,当年的“绘图运动”就像淘金潮,大家都相信会在外太空找到些什么。虽然官方任务是绘制未知空间的星域图,可实质上,战后的人们想寻找外星人,想寻找神,甚至想移居外星……五花八门。没料到远方的消息陆续传来:不存在适合居住的星球,不存在科技发达的外星人,甚至搜遍宇宙也没有发现神的踪迹。神不是死了,而是根本不存在。整个宇宙中,除了人类,只有罗亭科维奇发现的物自体。物自体跨越时空,超速繁衍。火星上有了物自体,木星上有了物自体,没过多久,地球上的物自体也越来越多。
“物自体喜欢伪装成树木、动物、器具,以及人类。早期,它们经常行走在我们之中,难以识别。”
“我会是物自体吗?”清水突然问道。
“不,”我愣了一下,“当然不会。”
“为什么要屠杀物自体?”
“怎么说呢,简而言之,我们在礼拜中认识自己,得到升华。刚才你看到圣训了吗?”
“嗯,‘将恶留在教会,将爱献予世界’。”
“很好,记住这句话。往后你会有切身的体会。”我没有告诉清水,我的真实身份是一名鉴别师,负责鉴别混入人群的物自体。上周,集中营报告发现一名可疑对象有待鉴别,名为清水芳美。报告中称,清水频繁出现奇怪的举动。
鉴别物自体没有捷径可循,除非它们自己暴露,否则没有仪器能够识别它们,也没有试剂,没有可靠无疑的方法。鉴别师所依靠的只有直觉。因此,需要密切地和对象交谈、相处,窥视他们的内心。比如,头脑简单的物自体不会承认自己是物自体,从而露陷。但是,我也碰到过高深莫测的物自体,它们会想你之所想,避开陷阱的同时又不忘挖个坑给你。
清水第二次去礼拜时表现突出,她很快适应了猎杀的不适。她在武器库流连许久,最终挑选了波兰造的机械连弩。最初一二只物自体,她杀得十分辛苦。倒不是技术原因,连弩重量轻,反应速度快,很适合女性礼拜者。我看出她的问题主要是无法迈过心理障碍。于是,我在她耳边说:“不要因为它们具有人类的外形就可怜它们,把它们想象成你最恨恶的人。”她点点头,接下来,越杀越娴熟。我看到她腾挪、跳跃,时而突进,时而吼叫。她吼叫的声音如同人面的狮子,教堂中,物自体尸横遍野,回荡着她莫大的仇恨。最后,箭射完了,清水就用连弩捶打着抓到的物自体,捶烂了它们的脸。
从教堂出来,清水笑了。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仿佛是目击众神死去的草原。她说,她终于体会了圣训的含义。我说,我感觉出来了。教会和物自体都是容器,我们在其中放置我们的恶念、凶杀、奸淫、苟合、偷盗、枉证、谤讟和一切能污秽人的,而后,我们成为洁净的人,以爱处事。
我问清水:“你刚才设想的仇人是谁?”
她说:“清水芳美。”
我表示无法理解,她也没有再说话。
晚上,我听到清水的房间里传来吉他的弦音,可是家里并没有吉他这种乐器。我上楼找到清水。
“吉他在哪里?”我问。
清水看着我,右手慢慢放到腹前,左手在齐肩的高度摆好。然后,她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隔空扫了一下,一个和弦音凭空出现。
“吉他就在这里,”她说,“空气吉他。”
“在集中营,你就是这样做的?”
“对。他们吓坏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害怕。”
“为什么要这样?”
“你是说,为什么要玩空气吉他?不为什么,我还会很多别的。”
物自体的形式是否可能包括虚构?我想。我还在思考的时候,又听到清水小声说道:“也许是因为,一旦我演奏起来,我就能逃离清水芳美。”说完,她哭了起来。
那天夜里,我和清水芳美睡在一张床上。我在极大的疑虑中听她叙述了在集中营的经历。她说她杀过人。是活生生的人。那时,她刚进入集中营。由于体格瘦小,一名管教准备直接送她进毒气室,她痛哭着求饶。结果,那名管教真的停下了命令,他告诉清水,他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我就像他的玩物,”清水说,“他让我选择,要么被杀,要么去杀人。他给了我一柄带刺刀的步枪,让我去杀队列中的一个小男孩。男孩只有七八岁。管教说必须刺死他。这时,男孩的父亲跑出来,跪在我面前,大声呼喊。他说的是日语,他说他愿意替儿子去死。管教更加得意了。他命令我把男孩连同他父亲都杀了,否则毒气室就等着我。我整个人都哆嗦了。然后,我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刺刀捅进男孩的肚子。我好像着了魔,我目睹刀刃贯穿他的身体,又进入他父亲的身体。拔出刺刀,血从衣服的破口渗出来,不多--就好像孩子体内原本就没有多少血。他们倒在地上。如今我已经记不起男孩的长相,也记不起他父亲的长相,我却忘不了刺刀的样子。”
清水说,男孩和他父亲像老鼠一样暴尸于野地,管教看到这个场景狂笑起来,笑声像恶魔在尖叫。管教对清水以及她所在的队列喊道:“过去,我的祖辈,我的同胞就是这样被你们日本人杀害的!像牲口一样被杀了!”
“从那天以后,我经常做噩梦。管教遵守承诺,没有杀我。他一次又一次迫使我杀人,直到他感到了厌倦。他丢给我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然后将我遗忘于角落。他可怜我吗?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其他人厌恶地看着我。我一遍又一遍读着俄国人的小说。后来,我开始自问自答。我问自己,那对父子和我一样是人。同样是人,我怎么可以杀人呢?当我踩死一只老鼠的时候,没有人会提出质疑。一个人和一只老鼠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我能确定人是我的同类,而老鼠不是?”
“因为遗传基因?”
“不,是外表。人的外表和老鼠是如此显而易见的不同。我们的眼睛不会像机器那样去分析,眼睛只会告诉我们直观的世界。科技能够造出各式各样的机器,人的眼睛永远是眼睛。接着,我就问自己,眼睛可靠吗?它们既看不透人的身体,也看不透人的心灵。如果我眼前的老鼠却有人的心呢?或者明明迎面走来一个人,他的想法却完全属于一只老鼠呢?我怎么判断我踩死的是一只老鼠还是一个人呢?我回答不了自己。从早到晚,这些问题像苍蝇一样在我耳边飞舞,连那对父子都不重要了……”
清水还在说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受到清水的影响,我梦见了她故事中的男孩和他父亲。接着,我梦见了某种凌驾于我之上的东西,我叫不出它的名字,甚至越思考,就越模糊。但是,它“说”它是我作为人的本质。它带我目睹了小男孩死去,他父亲死去,还有许多人在集中营里死去。他们死得就像一截木头、一只苍蝇,毫无作为人的尊严。
它说,没有一种死亡能够保留人的尊严。死亡无法给人带来任何荣耀,死亡无法让人升华。人死了就要发臭,没有奇迹的余地。人被带到这个世界,随后他们连同世上其他物质得到别无二致的对待。它让人们四目相对,彼此心知肚明:“人”没有什么了不起。正是它让身为人的自信心、身为人的自豪感、还有身为人的同情心统统消失了。
我惊醒过来,看见清水正盯着我。她脸上露出冰冷的微笑,她问我:“你梦见‘它’了?”
“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
“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在测评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继续问:“我的测评结果如何?”
“你,你暂时不是物自体。”
她笑了,“当然。”说着,她掏出一件蓝色的金属物对准我,“因为你才是物自体。”
“你胡说什么?”
“物自体有鉴别的方法,物自体们自己并不知情,而我们知道。”她说,“就在于‘它’,我等你露陷很久了。”
我还想辩解,却看见清水扣动了扳机。
「完」
—————————————————————————--
彗星科幻:每月举办的国际短篇科幻赛事,展现地球上最好最高水平的科幻短篇创作。
每月从全世界范围邀请5名优秀科幻作者命题创作,字数3000-4500,获胜者奖金3000元(海外作者500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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