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卖人生
By 汪彦中
2014-10
彗星科幻
出现在我眼前的这家公司,乍看上去与其他网络公司并没有什么不同:明亮整洁的大办公室里摆放着数十个办公隔间,每个桌上都放着硕大的电脑屏,桌旁坐着不少员工,都在聚精会神对着屏幕打字。只不过他们每人头上都戴着一种黑色头盔,上面安装着几个黑色触角。我隔着玻璃看着这些人,发现他们大都面色苍白,有些人哭丧着脸,也有个别女员工似乎正在抽泣个不停。
我心想:原来这家“网络乞讨社区”平时就是这么运作的啊。
最近一年多在网上开始流行起来的这种“情感乞丐”,不以肉体伤痛为吸引同情心的方式,转而用自己的人生遭遇来博得网友们的同情;无需专业技能,甚至可以在下班之后坐在家里,打开电脑即可行乞。人们都说这样的兼职很轻松,值得一试——谁的人生中又没有一些可悲的际遇呢?于是在今天,我来到这样一家公司里,准备接受兼职情感乞丐的面试。
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从隔壁会议室里出来,招手问我:“你是来面试的?”
“是的。”
“进来吧,我是面试官。面试马上开始了。”
这位面试官尽管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但却用犀利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待我看完手里的一份行业简介之后,便开口对我说:
“关于网络情感乞讨的基本知识你都已经知道了。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吗?”
“基本上还好。只是这个‘人生乞丐’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就跟平时你在网上发帖子差不多,先在论坛里发一个倾诉不幸遭遇的帖子,同时——”他拿起手边一个黑色头盔递给我,样子就跟办公室里那些人戴着的一样。“写帖子的时候戴上这个,让自己沉浸在悲伤情绪里。负能量情绪会通过头盔传输到社区服务器里。看帖子的注册用户通过接收器可以感受到你的情绪,从而体会你的情感并产生同情心,带动社区的浏览量和‘打赏’功能。”
“就这么简单?”
“简单吗?”面试官摘下眼镜,凌厉的眼神令我有些不安。“操作确实简单,但是要令大家对你的遭遇都深感同情可不容易。现在你先在我面前写一篇试试看效果,账号先用实习生的,明天你再过来看效果。”
他令我戴上头盔,在电脑里打开一个新帖子。“字数不必太多,但一定要感人,让人觉得到你的遭遇确实非常非常令人同情。”
“好的。”我回道。
那是我第一次在网络上乞讨,因此难免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面对空白的输入框,我很快就开始倾诉起来:我在大城市里谋食,与妻子住着狭小的公寓,收入全部给了房贷,一点闲钱也剩不下来,半年才舍得看一次4D电影;双方父母都不肯过来带孩子,怀孕四个多月的妻子整天忧心忡忡,想要孩子又怕丢了工作;我在单位整天被领导斥骂,同事间关系也处的不好,但是又不敢跳槽,每天只是在办公室里熬时间等下班;同学聚会不敢参加,不敢跟别人去比收入、比存款、比房子、比车子、比去酒吧勾搭的女人数量——我压根就没有钱去酒吧……唉,我的生活可真是没什么意思啊。
第二天,面试官一见我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将电脑屏递给我自己看。帖子的效果不好,跟贴的网友稀稀拉拉,而且大部分都是抱怨和嘲笑的字眼:
这么简单平常的生活,也好意思拿出来倾诉?哪有这么糊弄事儿的。
你丫在市中心还有房有车,老子连婚都结不上,却还要老子来同情你?快滚!
……
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这帖子里含有的负能量指数太低,连5%都不到,根本就吸引不到浏览量。”
见鬼,原来我的遭遇根本就算不上可怜。我试探着问:“那……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我再回忆一些更远的经历,可以吗?”
也许我的低声下气起到了效果,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更早一点的回忆……那就该是成家立业之前的事了。我深吸一口气,在键盘前回想几年前的自己:相恋多年的女友舍我而去,哪怕我千里迢迢去找她哀求也不行,原因是她已经在全国第一大城市有了更好的前途和更优秀的男同事;找工作几经碰壁,家里人用尽了人际关系,换来的工作要么是拖欠工资,要么是投资诈骗,几年下来钱没挣多少,倒是被骗去了十多万;自认的写作特长也得不到发挥,在刊出两篇豆腐块之后,后面的稿子全部被退,到现在编辑都懒得回复我……唉,我可真是惨哪!
次日一早,面试官看我脸色的脸色稍稍有些改观。“昨天那些回忆还算可以,浏览量有进步,回帖有五六十条,负能量指数升到了40%。”
“真的么?”我接过屏幕翻看回帖,发现不少人都在追问我:女朋友甩你时候都说了什么?你当时到底有多么死皮赖脸?工作被骗又是怎么回事,具体被骗了多少?父母跟你有没有吵架?编辑的退稿信里都怎么说的,拿出来跟我们分享分享吧……
“你今天可以不用开新帖,在原帖里详细回复他们就行。”面试官将头盔推到我手边。我迟疑着戴上它,嘴里却嘟哝着:
“这些可都是隐私啊,都是我不愿意回忆的经历。这不太合适吧。”
“不合适?”面试官瞪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冷冰冰地说:“行,不想写就别写了,回去吧。”
回去?他这意思难道就是让我回家?我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一声不吭满头冷汗,头盔也忘了摘。
——我竟然被一个乞丐社区给辞退了?
不过也是,我也活该被辞退。都到了当乞丐的地步,还他妈的想着隐私?乞讨嘛,本来就是把自己最羞耻、最不愿意暴露的地方拿出来给别人看,乞丐哪里有那么好当?呵,我这人可真够虚伪懦弱的,一点牺牲都不愿付出,还想在家等着赚钱?做梦吧,loser!连这点都做不到,我简直连乞丐都不如!
——太失败了。没错,我就是个大loser,我从小当loser就当惯了。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那些别人都从来没经历过的羞辱和窝囊事情,我全都遭遇过。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愿意照顾我,我的父母又是双职工,所以每天幼儿园三点钟放学之后,我都只能一个人蹲坐在幼儿园院子里的滑梯顶上,看着夕阳盼着我父亲过来接我。可惜,我父亲的性格跟我一样,在单位里与领导和同事都处不好,又没有勇气抗争,在家也吵不过我妈,便只能拿我宣泄。每当晚上五点半,他终于出现在幼儿园门口时,我总是屁颠颠地跑去要他抱,而他却盯着我浑身的衣服看着,而后劈头盖脸地大骂:“怎么又弄的一身脏!”上来对着我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回到了家里后,吃饭的时间便是对我进行训斥的时间。有时我实在不爱听了就赌气不吃饭,我爸便又是各种牢骚和训斥,而我妈却只是冷冷地朝我扔出一句:“把他的碗收起来。不想吃就不要给他吃。”
这样的经历几乎每天都有。
进了小学,第一次接触外面的社会,然而教育我们的那些小学老师自身是从旧时代来的人。教师以女老师居多,经常情绪失控,遇到我这样不听话不优秀的学生,便是直接拎到讲台面前,课也不上,整整四十分钟的痛骂;但家长们不但不埋怨,反而会跟老师说:“我们也不会教育小孩,您就把他当自己小孩一样打!”——她们还真就会动手,拎着我的耳朵拽着。而当自习课上老师不在的时候,班干部们便会模仿她们的样子拽我们的耳朵,边拽边说:“让你们再敢上课讲话!”当然,有一些聪明的学生就会告密道:“那个谁谁刚才也讲话的!”我很少会告密,因此最终总是轮到我倒霉;同时我也是被其他同学举报告密最多的对象,因为我几乎不会用告密去“报复”别人。这还不算完,每学期家长会是老师们秋后算总账的日子,当着其他家长面被老师训斥的父母抹不开面子,回家之后便又是抄起晾衣杆冲着我的身体胡乱敲击。
现在想来,我从小就不会与人相处,所以在学校总是不合群——这或许是有原因的。由于父母是双职工,所以每年寒暑假我只能被送去爷爷奶奶家。爷爷待我脾气很差,每天定点吃饭定点睡午觉,规定每天只准看一个小时电视;到了规定的时间,他不会跟我废话一句,会直接将电视插头拔了,然后把遥控器锁在抽屉里。有时候我趁他出门买菜时偷偷跑出去,到街对面小公园里闲逛,看着其他同龄人三五成群地在湖里踩着鸭子船,心里羡慕不已;然后再乖乖回去,忍受爷爷和父亲的痛骂——居然敢一个人跑出去玩!也有时候连爷爷都不愿照顾我,父亲为安全起见,便把我反锁在家里。我就这么被困在家中无处可去,只能坐在地上跟自己那些玩具们说话。
初中的女班主任比小学还要变本加厉,开学第一天就把全班人留在学校从四点钟一直骂到天黑,仅仅就为给我们来一记“杀威棒”;元旦联欢会被取消,全班考数学测验。高中的男班主任更狠,开学第一周逼着我们写周记,说让我们“有什么说什么”;我也是真傻,真把自己对他的不满写了出来,结果可想而知,一个电话直接把我父母喊去办公室,一家三口被他骂得口血喷头。回到了家,我连饭也没吃上,又被父母二人痛骂整整一晚,中心思想是:你怎么还真把实话写出来啊?
——是啊,没错。我这种人最大的不幸就是太老实,太普通,太懦弱。在这个谁狠谁牛逼、“脸皮厚吃饱饭”的社会,我这种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就是罪恶。“老实”二字是我们这些“社会食物链”底层生物屁股上的烙印。也许我的父母和老师在自己的生活里也不过是些底层生物,他们为了让我摆脱这个烙印,几十年来忍受着骂名想让我这种人进步,去做食物链上层,不去被人欺负而是欺负别人。可惜,我让他们失望了。如今,我只能在这里对着键盘和屏幕写着字,回顾我童年的懦弱和不堪,出卖我人生的回忆和怨恨,去换得他人一点同病相怜的关注和流量,挣得几个糊口的钱。
——啊,连这点钱也挣不到。我这点痛苦连乞丐的管理者们也看不上,我连当一个乞丐的资格都没有。以为自己如今人五人六披上一层西装外套的皮,就他妈像是个人了?有房有车就是个人了?还不是跟小时候一样,是个loser,是个傻逼,是个窝囊废。猥琐无能,连要饭都要不到。我这种人活在世上也不会有什么贡献,死了对世界也没什么损失。还是滚吧,滚回家睡觉去,打游戏去,下AV撸管去吧。
“三十来岁的现在,我依旧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而像我这样的家伙,又有多少?”
敲下这最后一行字后,我颓然抛开键盘拔下头盔,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背起包,离开了公司。
又一次失业了。我在家里抽了一晚上的烟,又被老婆抱怨了一宿,一个人蜷缩在客厅沙发上抱着头,沉溺于消极情绪里,失眠了一夜。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童年战术”居然收到了实效。过了没见天,面试官又把我叫到公司,正式与我签订了“人生情感使用协议”。他们看中了我的痛苦回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阴影的帖子在写作时瞬间突破了97%的负能量值,两天内获得了近千条回帖,并且令其他大量兼职乞丐们也开始沉痛回顾起自己的悲哀童年来,社区里处处是一片哭天抢地的痛斥——看来,大部分人的童年都过得很不开心。
但我那天很开心,因为面试官和公司领导们当面表扬了我一番,并给我一只装满奖金的信封。虽然出卖自己的痛苦、以羞辱自己为生看起来不太有志气,但是既然是乞丐,我也只能就这么认了。更何况,通红的钞票拿在我的手里呢。
“凡事都有好有坏!”我对自己这么说着,心里略有些舒坦。
可是,当我第二天一觉醒来,满怀热诚地打算再回忆更多的痛苦经历的时候,面试官却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后面不用来了。有那篇帖子就够了,后面不需要你再写什么了。”
我惊诧莫名。“这……”
“我们社区的人生情感风格也需要多样化,不能全是童年回忆。一个人的人生,挖掘一次就行了。协议上也说好的。”
“可……”我满脑门冷汗,跳下床从包里翻出前一天签署的那份协议,并在某个我原先没有仔细阅读的地方找到了一行字:
公司采用“单次合作”模式,后续签约与否需重新协商。(全部解释权归公司所有)
听筒那端,面试官早已挂上了电话。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的童年惨事将长期被社区置顶,人们带着接收器咀嚼品味着我的痛苦,心中充满同情和满足,并为社区提供大量的流量……而这一切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我再一次被人抛弃了。
可真是他妈窝囊的一个人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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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汪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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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我眼前的这家公司,乍看上去与其他网络公司并没有什么不同:明亮整洁的大办公室里摆放着数十个办公隔间,每个桌上都放着硕大的电脑屏,桌旁坐着不少员工,都在聚精会神对着屏幕打字。只不过他们每人头上都戴着一种黑色头盔,上面安装着几个黑色触角。我隔着玻璃看着这些人,发现他们大都面色苍白,有些人哭丧着脸,也有个别女员工似乎正在抽泣个不停。
我心想:原来这家“网络乞讨社区”平时就是这么运作的啊。
最近一年多在网上开始流行起来的这种“情感乞丐”,不以肉体伤痛为吸引同情心的方式,转而用自己的人生遭遇来博得网友们的同情;无需专业技能,甚至可以在下班之后坐在家里,打开电脑即可行乞。人们都说这样的兼职很轻松,值得一试——谁的人生中又没有一些可悲的际遇呢?于是在今天,我来到这样一家公司里,准备接受兼职情感乞丐的面试。
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从隔壁会议室里出来,招手问我:“你是来面试的?”
“是的。”
“进来吧,我是面试官。面试马上开始了。”
这位面试官尽管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但却用犀利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待我看完手里的一份行业简介之后,便开口对我说:
“关于网络情感乞讨的基本知识你都已经知道了。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吗?”
“基本上还好。只是这个‘人生乞丐’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就跟平时你在网上发帖子差不多,先在论坛里发一个倾诉不幸遭遇的帖子,同时——”他拿起手边一个黑色头盔递给我,样子就跟办公室里那些人戴着的一样。“写帖子的时候戴上这个,让自己沉浸在悲伤情绪里。负能量情绪会通过头盔传输到社区服务器里。看帖子的注册用户通过接收器可以感受到你的情绪,从而体会你的情感并产生同情心,带动社区的浏览量和‘打赏’功能。”
“就这么简单?”
“简单吗?”面试官摘下眼镜,凌厉的眼神令我有些不安。“操作确实简单,但是要令大家对你的遭遇都深感同情可不容易。现在你先在我面前写一篇试试看效果,账号先用实习生的,明天你再过来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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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我回道。
那是我第一次在网络上乞讨,因此难免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面对空白的输入框,我很快就开始倾诉起来:我在大城市里谋食,与妻子住着狭小的公寓,收入全部给了房贷,一点闲钱也剩不下来,半年才舍得看一次4D电影;双方父母都不肯过来带孩子,怀孕四个多月的妻子整天忧心忡忡,想要孩子又怕丢了工作;我在单位整天被领导斥骂,同事间关系也处的不好,但是又不敢跳槽,每天只是在办公室里熬时间等下班;同学聚会不敢参加,不敢跟别人去比收入、比存款、比房子、比车子、比去酒吧勾搭的女人数量——我压根就没有钱去酒吧……唉,我的生活可真是没什么意思啊。
第二天,面试官一见我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将电脑屏递给我自己看。帖子的效果不好,跟贴的网友稀稀拉拉,而且大部分都是抱怨和嘲笑的字眼:
这么简单平常的生活,也好意思拿出来倾诉?哪有这么糊弄事儿的。
你丫在市中心还有房有车,老子连婚都结不上,却还要老子来同情你?快滚!
……
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这帖子里含有的负能量指数太低,连5%都不到,根本就吸引不到浏览量。”
见鬼,原来我的遭遇根本就算不上可怜。我试探着问:“那……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我再回忆一些更远的经历,可以吗?”
也许我的低声下气起到了效果,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更早一点的回忆……那就该是成家立业之前的事了。我深吸一口气,在键盘前回想几年前的自己:相恋多年的女友舍我而去,哪怕我千里迢迢去找她哀求也不行,原因是她已经在全国第一大城市有了更好的前途和更优秀的男同事;找工作几经碰壁,家里人用尽了人际关系,换来的工作要么是拖欠工资,要么是投资诈骗,几年下来钱没挣多少,倒是被骗去了十多万;自认的写作特长也得不到发挥,在刊出两篇豆腐块之后,后面的稿子全部被退,到现在编辑都懒得回复我……唉,我可真是惨哪!
次日一早,面试官看我脸色的脸色稍稍有些改观。“昨天那些回忆还算可以,浏览量有进步,回帖有五六十条,负能量指数升到了40%。”
“真的么?”我接过屏幕翻看回帖,发现不少人都在追问我:女朋友甩你时候都说了什么?你当时到底有多么死皮赖脸?工作被骗又是怎么回事,具体被骗了多少?父母跟你有没有吵架?编辑的退稿信里都怎么说的,拿出来跟我们分享分享吧……
“你今天可以不用开新帖,在原帖里详细回复他们就行。”面试官将头盔推到我手边。我迟疑着戴上它,嘴里却嘟哝着:
“这些可都是隐私啊,都是我不愿意回忆的经历。这不太合适吧。”
“不合适?”面试官瞪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冷冰冰地说:“行,不想写就别写了,回去吧。”
回去?他这意思难道就是让我回家?我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一声不吭满头冷汗,头盔也忘了摘。
——我竟然被一个乞丐社区给辞退了?
不过也是,我也活该被辞退。都到了当乞丐的地步,还他妈的想着隐私?乞讨嘛,本来就是把自己最羞耻、最不愿意暴露的地方拿出来给别人看,乞丐哪里有那么好当?呵,我这人可真够虚伪懦弱的,一点牺牲都不愿付出,还想在家等着赚钱?做梦吧,loser!连这点都做不到,我简直连乞丐都不如!
——太失败了。没错,我就是个大loser,我从小当loser就当惯了。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那些别人都从来没经历过的羞辱和窝囊事情,我全都遭遇过。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愿意照顾我,我的父母又是双职工,所以每天幼儿园三点钟放学之后,我都只能一个人蹲坐在幼儿园院子里的滑梯顶上,看着夕阳盼着我父亲过来接我。可惜,我父亲的性格跟我一样,在单位里与领导和同事都处不好,又没有勇气抗争,在家也吵不过我妈,便只能拿我宣泄。每当晚上五点半,他终于出现在幼儿园门口时,我总是屁颠颠地跑去要他抱,而他却盯着我浑身的衣服看着,而后劈头盖脸地大骂:“怎么又弄的一身脏!”上来对着我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回到了家里后,吃饭的时间便是对我进行训斥的时间。有时我实在不爱听了就赌气不吃饭,我爸便又是各种牢骚和训斥,而我妈却只是冷冷地朝我扔出一句:“把他的碗收起来。不想吃就不要给他吃。”
这样的经历几乎每天都有。
进了小学,第一次接触外面的社会,然而教育我们的那些小学老师自身是从旧时代来的人。教师以女老师居多,经常情绪失控,遇到我这样不听话不优秀的学生,便是直接拎到讲台面前,课也不上,整整四十分钟的痛骂;但家长们不但不埋怨,反而会跟老师说:“我们也不会教育小孩,您就把他当自己小孩一样打!”——她们还真就会动手,拎着我的耳朵拽着。而当自习课上老师不在的时候,班干部们便会模仿她们的样子拽我们的耳朵,边拽边说:“让你们再敢上课讲话!”当然,有一些聪明的学生就会告密道:“那个谁谁刚才也讲话的!”我很少会告密,因此最终总是轮到我倒霉;同时我也是被其他同学举报告密最多的对象,因为我几乎不会用告密去“报复”别人。这还不算完,每学期家长会是老师们秋后算总账的日子,当着其他家长面被老师训斥的父母抹不开面子,回家之后便又是抄起晾衣杆冲着我的身体胡乱敲击。
现在想来,我从小就不会与人相处,所以在学校总是不合群——这或许是有原因的。由于父母是双职工,所以每年寒暑假我只能被送去爷爷奶奶家。爷爷待我脾气很差,每天定点吃饭定点睡午觉,规定每天只准看一个小时电视;到了规定的时间,他不会跟我废话一句,会直接将电视插头拔了,然后把遥控器锁在抽屉里。有时候我趁他出门买菜时偷偷跑出去,到街对面小公园里闲逛,看着其他同龄人三五成群地在湖里踩着鸭子船,心里羡慕不已;然后再乖乖回去,忍受爷爷和父亲的痛骂——居然敢一个人跑出去玩!也有时候连爷爷都不愿照顾我,父亲为安全起见,便把我反锁在家里。我就这么被困在家中无处可去,只能坐在地上跟自己那些玩具们说话。
初中的女班主任比小学还要变本加厉,开学第一天就把全班人留在学校从四点钟一直骂到天黑,仅仅就为给我们来一记“杀威棒”;元旦联欢会被取消,全班考数学测验。高中的男班主任更狠,开学第一周逼着我们写周记,说让我们“有什么说什么”;我也是真傻,真把自己对他的不满写了出来,结果可想而知,一个电话直接把我父母喊去办公室,一家三口被他骂得口血喷头。回到了家,我连饭也没吃上,又被父母二人痛骂整整一晚,中心思想是:你怎么还真把实话写出来啊?
——是啊,没错。我这种人最大的不幸就是太老实,太普通,太懦弱。在这个谁狠谁牛逼、“脸皮厚吃饱饭”的社会,我这种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就是罪恶。“老实”二字是我们这些“社会食物链”底层生物屁股上的烙印。也许我的父母和老师在自己的生活里也不过是些底层生物,他们为了让我摆脱这个烙印,几十年来忍受着骂名想让我这种人进步,去做食物链上层,不去被人欺负而是欺负别人。可惜,我让他们失望了。如今,我只能在这里对着键盘和屏幕写着字,回顾我童年的懦弱和不堪,出卖我人生的回忆和怨恨,去换得他人一点同病相怜的关注和流量,挣得几个糊口的钱。
——啊,连这点钱也挣不到。我这点痛苦连乞丐的管理者们也看不上,我连当一个乞丐的资格都没有。以为自己如今人五人六披上一层西装外套的皮,就他妈像是个人了?有房有车就是个人了?还不是跟小时候一样,是个loser,是个傻逼,是个窝囊废。猥琐无能,连要饭都要不到。我这种人活在世上也不会有什么贡献,死了对世界也没什么损失。还是滚吧,滚回家睡觉去,打游戏去,下AV撸管去吧。
“三十来岁的现在,我依旧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而像我这样的家伙,又有多少?”
敲下这最后一行字后,我颓然抛开键盘拔下头盔,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背起包,离开了公司。
又一次失业了。我在家里抽了一晚上的烟,又被老婆抱怨了一宿,一个人蜷缩在客厅沙发上抱着头,沉溺于消极情绪里,失眠了一夜。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童年战术”居然收到了实效。过了没见天,面试官又把我叫到公司,正式与我签订了“人生情感使用协议”。他们看中了我的痛苦回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阴影的帖子在写作时瞬间突破了97%的负能量值,两天内获得了近千条回帖,并且令其他大量兼职乞丐们也开始沉痛回顾起自己的悲哀童年来,社区里处处是一片哭天抢地的痛斥——看来,大部分人的童年都过得很不开心。
但我那天很开心,因为面试官和公司领导们当面表扬了我一番,并给我一只装满奖金的信封。虽然出卖自己的痛苦、以羞辱自己为生看起来不太有志气,但是既然是乞丐,我也只能就这么认了。更何况,通红的钞票拿在我的手里呢。
“凡事都有好有坏!”我对自己这么说着,心里略有些舒坦。
可是,当我第二天一觉醒来,满怀热诚地打算再回忆更多的痛苦经历的时候,面试官却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后面不用来了。有那篇帖子就够了,后面不需要你再写什么了。”
我惊诧莫名。“这……”
“我们社区的人生情感风格也需要多样化,不能全是童年回忆。一个人的人生,挖掘一次就行了。协议上也说好的。”
“可……”我满脑门冷汗,跳下床从包里翻出前一天签署的那份协议,并在某个我原先没有仔细阅读的地方找到了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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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筒那端,面试官早已挂上了电话。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的童年惨事将长期被社区置顶,人们带着接收器咀嚼品味着我的痛苦,心中充满同情和满足,并为社区提供大量的流量……而这一切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我再一次被人抛弃了。
可真是他妈窝囊的一个人哪,我—--
—————————————————————————--
彗星科幻:每月举办的国际短篇科幻赛事,展现地球上最好最高水平的科幻短篇创作。
每月从全世界范围邀请5名优秀科幻作者命题创作,字数3000-4500,获胜者奖金3000元(海外作者500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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