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蛋壳内打蛋的设备与方法
By 恶魔的步调
2014-09-21
彗星科幻
Apparatus and method for beating an egg within its own shell
“为15岁的夏天”
"For Childhood's End"
1
15岁的夏天,N追逐着一群鸟三天三夜。
不久前,N还和T在一起。在最后的那个长夜里,他尽量不去端详她。像往常那样,他只顾低头做着手头的事。但最后,T渐渐失去呼吸,N也就不得不离开她了。
那天早上凌晨4点,N离开T,拿了那根他一生杰作的木棍混入百万剿鸟大军。他跟着手拿锣鼓响器、竹竿、彩旗的人群走向指定的公园绿地,大街小巷,和屋顶天台。最后,当他意识到这座城市有至少830多个屋顶投药区被撒上毒饵、200多个屋顶被布置成射击区并埋伏了成百上千的神枪手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些鸟将最终在劫难逃。
5时还差一刻,F将军来到全城最高的大厦天台上的剿鸟指挥部督战。5时正,透过安装在全市大小角落的扩音喇叭,N听见一声令下“开始!”,人群开始了骚动。他发现上万平方公里内万人空巷,而他却仍然孤身一人。
于是N掉头追逐起一群鸟。一开始只是为了逃避E或忘掉T,但不久连他自己也都忘了初衷。
2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E说。
N不知道他是专门对他说的,还是对木头说的。
E从木料堆中抽出一根比N的个头还长的原木。粗壮异常,N得小抱在怀里才能将其拖行。E丢给N一只刨子,指着原料,要他刨一支椽子出来。N说,这也太浪费了吧。E摇摇手指说,这叫基本功。
于是N就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剥开原木,渐渐把那圆的刨成方的。刨了整整一个星期后,N才渐渐生出一些成就感。接下去的一星期,N费力地抬起木头,不时学着E,闭上一只眼,装模作样地睨着眼端详起有了基本椽子雏形的木头。检察它们的棱角是否笔直的样子略为假模假式。又过了两星期,N才垂头丧气起来。他意识到,要把它刨成真正的椽子,大概还得刨上半辈子。
N继续埋头苦刨时,E却开始沉湎于猎鸟。这一天,N百无聊赖地刨出一条薄薄的木屑卷,那长度眼看着就要破纪录了,E却突然夸张地踹门而进。在那关头,N分了神,纪录就不可避免地断了。E敲了敲门,向N招手,来,搭把手。垂头丧气增加了一倍,N懊恼地抬起头来,却见到E的女儿T跟在他身边。T的脖子上挂了一串用鸟尸做的链子。
她大概跟他相仿年纪,是他暗自爱慕的对象。
虽然那是些尸体,但刹那间N却被它们和T的组合生出的无法形容的美感融化了心智。一切懊恼抛诸脑后。快,E又催促,待会它们要不知飞哪去了。T在一旁发问,唉唷,沉死我了,能换N来背它们吗?E说,不行,N要扛枪弹。
于是T扛着枪弹,而N的脖子挂上了那圈死鸟。他们跟着E一起来到小河边。只见E往河对岸两棵笔直的水杉远远一指。因为枝茂叶疏,使它们看上去一片漆黑。随即,E从T的怀里掏过枪,端举起来。一声枪响,清脆的像是打了个响指。
与此同时,对岸一颗水杉树上的暗淡羽状复叶立刻沸腾了起来,就像失去重力似地急剧上扬。在枪声行将消失之际,N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树的一部分,那是四散的鸟群。他看着它们逃命似地朝一架路过的飞机飞去,消失不见。不久后,那架飞机从他们头顶飞过。
E把枪递给N,N想了想,最终还是转手递给了充满渴望眼神的T。看着跃跃欲试的T,E也就默认了。E对T指了指飞过头顶的飞机。真的要射吗,T问,这可是威胁领空啊。E指了指她手中的枪说,基本功。
N心想,有一天我学钓鱼,大概要先从钓鲸鱼开始。N琢磨着,新的枪声骤然响起。
枪声消失后,飞机也消失了。但飞机留下的啸叫却久久轰隆回荡。而N的耳鸣也不曾消逝。
3
F将军已历任六大城市的督战指挥。上一座城市,响应将军号召的2000多名科学家放下手头的科研任务,顺着鸟粪的痕迹捣毁了600多个鸟巢,掏走750枚鸟蛋,并打死了3只为护蛋宁死也不离巢的喜鹊。而那蛋还是杜鹃的,将军叹了口气说,然后对只贡献了那么点蛋的科学家们进行了一番谆谆教诲。
当群鸟最终从全国各地汇聚于此时,来到这个城市的F将军根据当地建筑高低不等的特点,立刻制定了掏(当然是首位了)、毒、套、打、烟熏的疲劳轰炸综合战术。每座建筑上都安放了草人、橱窗模特、甚神像(不过有人当心请神容易送神难)恐吓鸟群,数量多达21万。除此之外,每十平方米就设一个驱鸟岗哨,同时燃起了13万个烟火堆。而那90万件捕鸟器(网、夹、笼)铺天盖地,密集到让人窒息。猛烈攻势之下,第一天结束时,全市共灭鸟25万只,毁巢3.9万个,掏蛋2.58万枚。将军笑容满面,特别对蛋(的数量)表示满意。
F将军下达硬指标:吆喝声不能断。在将军发明的“吆鸟法”的恐怖气氛中,飞上天的鸟将再也无望着地,最终它们中的多数纷纷疲惫坠地。截止第二天晚10时,当日累死、毒死、打死的鸟量多达40万只。
最后一天,F将军精选成立了四十人火枪队,分成三组,巡视全市,追杀落网之鸟。他还指派专人包干,不论男女老少,全天轮流守望。各级科局干部被分到各区严厉督促,凡外出市民均得带上乐器,边走边敲边弹边吹边吆喝,否则一律不准上街……太阳还未沉下城市的楼林,大喜过望的将军就迫不及待地提前宣布三天灭鸟百万的史无前例功绩。
这三天的光荣事迹和经验之谈将会被拍成纪录片,F将军当即宣布,并进行全国巡回展映。
城市立刻掌声雷动。
4
当整座城市欢呼雀跃的时候,N仍在自己的白噪音中追逐群鸟。那由两只青鸟带领的群鸟,甩掉了所有追捕它们的人。除了N。因为只有N不眠不休,追了它们三天两夜,从一座大厦到另一座,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从城市的中心直到城市的边缘。
第三天夜幕降临的时刻,青鸟将N带到了郊区一座不受人打扰的高层烂尾楼。群鸟顺着垂直的建筑灰色外墙攀壁上升,而N则在建筑内里顺着螺旋阶梯快步爬高。他们你追我赶,最后同时到达终点:屋顶天台。天台上堆满了收缴来的鸟蛋。F将军的蛋。
一条白色巨蟒形态臃肿地蜷缩在F的蛋海中,身上满是面目狰狞的肿块,大嘴持续贪婪地将身边大大小小的蛋囫囵吞枣地装进自己越发肿胀的躯壳。它若无其事地做着这件事,完全无视N的突然登场。
它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新的蛋壳。好一颗畸形的蛋啊,N这么想的时候,那两只在初临的夜中闪闪发光的青鸟,已经变成了两道闪电,带着最后的群鸟,飞蛾扑火般地对白蛇发起了攻击。天色愈加暗起来,但世界却仍然白的渗人。两只青鸟像两张青色的巴掌,左一下、右一下,拍击着蛇的脑袋。但那对它来说自然是不痛不痒。
就在N目瞪口呆之际,天空传来因为飞机超音速飞行而产生的音爆声。他抬头看的时候,飞机已经飞过了他的头顶。N觉得,它就是那时的飞机,错不了。在那同样的啸叫声中,N放下作为椽子来说已经太细了的木棍,拿起一直挂在肩上的E的枪。T也用过的枪。
他还记得自己把脖子上的鸟尸项圈作为饯别礼物挂回到了T的脖子上的心情。在她失去呼吸之际。
他端起枪,闭上双眼,酝酿了一下。然后他睁开双眼,顺着准心,做木匠般睨视端详。
为E,为T,他说,为15岁的夏天。
重重扣下扳机,他朝蛇开了一枪。这次没走火。
《蒸发式降温》
EVAPORATIVE COOLING DEVICE
5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飞机纷纷落下。
至于飞机为什么会掉下来,社交网站已经进行了详细解读:驾驶员阴谋论、机械故障、恶劣天气、飞鸟撞击、军事误击、恐怖活动……总之各不相同。得出的结论是,它们只是恰巧持续掉了下来。
但谁也不知道,这其实是S字头星人的阴谋。
S字头星人,我们且叫他们甜星人(Sweet)。他们总伴随着爵士乐曲登场。虽然,在这个故事里他们并未登场。
李维史陀曾说,独特性孕生于相对的封闭,但显然,甜星人还认为复杂系统最易失控。
他们的理论是,进步是无法阻挡的,但你可以加速这个过程,让文明到达某个临界点,然后让它迅速凋零,甚至,运气好的话,让它衰退到一蹶不振。所以,在他们暗中筹划下,人类发明了用飞机和手机沟通。人类对它们形成了连甜星人也未曾料到的粘滞性。
然后,甜星人开始对人类施以治疗,并期待着理想中的戒断反应上演。
甜星人的这套文明灭绝法,以人类发明的“蒸发式降温效应”命名。
所谓“蒸发式降温效应”,只是一种社交效应,大致是说,一个原本热闹的社团或组织,在经历了最热闹的时期后,会突然变得冷清起来。
甜星人给鸟种植了“蒸发式降温装置”。这是种纳米病毒,它们会往空气中散发干扰信号,并随着鸟群的转移,影响途经城市的交通工具、家用电器、工厂机器……事实上所有电子电路。沦陷,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
这种纳米病毒极具传染性,在短时间内几乎感染了所有鸟类——不过,也有人认为,现在的鸟都是甜星人克隆的,真鸟早就被请进他们的自然保护区了——最初的时候,只是飞机纷纷掉下来,后来连汽车、轮船都不动了。
等到所有的手机、网络也没信号的时候,很多人就为此自杀了。
-转机-
-Always Change Planes-
6
人类的数量在甜星人的预期中开始蒸发式大降温。
他一觉醒来,儿子还在继续复述他刚刚看完的科幻小说。
他爱科幻小说,虽然他只是个台球运动员。
对他们来说,儿子一边掂量着手上的白色母球一边说,这就像是不敲开蛋壳,就把蛋里的蛋黄蛋清给打均匀了……在那些危险的物种有能力远渡群星之前,让他们在自己的壳内自杀,这让甜星人很有成就感。
在自己的壳里死去,难道不是件极富诗意的事吗,我说,所以我觉得人类发现甜星人的阴谋而将所有鸟类灭绝的结局实在不能更糟了……是的,我看过。
儿子吹起了一段短暂婉转的口哨,听起来有点像黄鹂鸟的叫声。行啊,他说,这一次让你抢先了。
这时候,旁边听到口哨声的父亲突然激动了起来。在空姐赶来之前,他像往常听到鸟叫声那样举手吆喝起来: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别闹别闹,我忙对父亲说,回头安抚赶来的空姐,他老年痴呆症的,不知道除四害都已经过去五、六十年了。
我看着父亲,有时候还真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阿兹海默症患者。有时候,除了耳背,他再正常不过了。而他从十五岁那年起就开始耳背了。
这三天以来,我们几乎都在飞机上。计划赶不上变化。为了找一个好医生,我们从一家医院转到另一家,我们从一座城市转到另一座,从一个机场转到另一个。有意思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转机,跟我们一起搭乘的乘客却越来越少。等到最终确定医生医院的时候,还得转两次机。然后飞机上就只剩下我们爷儿孙仨了。
下一站的时候,儿子也准备下机了。按照赛事日程,他要在当地打一局斯诺克。我说祝你克服阻碍。他笑着说,老爸我们不玩双关行吗,然后就背着装了那根幸运球杆的长袋下了飞机。
父亲干活的身姿极为认真,总是看得我目不斜视。那球杆是他的脑子变得不灵清前做的。是用一根椽子做的。据说这根失败的椽子就像爱因斯坦的凳子,让他珍藏了总有半个世纪。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常常拿它抽我。他用刨子一刨一刨地将方的刨成圆的,手艺叹为观止。在我刚才的梦里,那根球杆最后又被削到陌生地如面线般的细长透明。
现在父亲应该已经完全记不得球杆本来的模样了,但椽子现在的样子,让儿子爱不释手。
就这样。
7
我们又转了一次机,这一次,飞机上就只剩下我们父子俩了。
听说这飞机有世界上最先进的自动驾驶系统。除了我们,机上再没有其它乘客,也没有空姐,没有飞行员。我联系的医生说我们会在下一架飞机上汇合,他会接父亲去另一架飞机,再去目的地医院。
我们在机场见到了那位医生。下飞机的时候,医生蹲下去问我父亲,问他怎么在蛋壳内打蛋而不打碎蛋壳,问他是否知道解离性身份障碍是怎么回事。
医生的一双手术用青色橡胶手套分别一只扶着一边轮椅的扶手,就像两只青色小鸟停在那里。
等等,医生,我们想治的是老年痴呆症啊不是……但我喊不出声来,仿佛突然被禁止了语言功能。视我为空气的医生只顾自己继续说下去,他说:我们不在蛋壳中打蛋,我们当然也可以使用药物,让你们相互对峙,让你们变得狂暴,让你们自相残杀,让所有的蛋清和蛋黄在蛋壳中纠缠在一起,最后只剩一体……不,我们不在蛋壳中打蛋,我们也不打碎蛋壳,我们制造更多的蛋壳……然后他突然抬头对我说,你马上就能看到你了,所有的你……我数三下,然后你就会醒来—--
“一。”
不仅是语言功能,我发现自己被暂停在了原地。我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推着父亲以快捷键方式下了飞机。接着机舱门被猛地关上
“二。”
突然又恢复了行动的我,发现一根透明的细线从我的太阳穴进进出出,从左边到右边,流动地,无障碍地穿过了机壳,一头溜了出去。我发现开不了门,便迅速移到了机窗。最后一点透明细线跟着我移动,并穿过窗口飘了出去。我发现它正向父亲的方向流转。空气中有更多的细线,这些细线横纵交错,汇聚成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网络。我敲击着窗玻璃,但只能无助地看着父亲被推上了另一架陌生飞机。紧接着,那机舱的门同样被狠狠摔上。父亲的线就被这么截断了,跟飘浮在空气中的那些无主之线一起,永远地翻滚下去。我意识到,以后不再有人和时光会将它们重新拾起。
“三。”
而那架停在跑道上的飞机开始蜕变成一个不可名状的血肉躯壳。
响指。
在我住进孤身一人的躯壳宇宙之际,我发现自己短暂地游离到大地之上。在那极为漫长的一瞥,我获得了一个令人恐的上帝视角:
俯瞰的高空下面,辽阔的机场跑道上躺满了不计其数的巨人。
他们只有肌肉,没有肌肤。
他们正在醒来。
「完」
—————————————————————————————--
彗星科幻:每月举办的国际短篇科幻赛事,展现地球上最好最高水平的科幻短篇创作。
每月从全世界范围邀请5名优秀科幻作者命题创作,字数3000-4500,获胜者奖金3000元(海外作者500美金)。
投稿、合作请联系:sfcomet@qq.com
官网:www.SFComet.com
微信号:SFComet
By 恶魔的步调
2014-09-21
彗星科幻
Apparatus and method for beating an egg within its own shell
“为15岁的夏天”
"For Childhood's End"
1
15岁的夏天,N追逐着一群鸟三天三夜。
不久前,N还和T在一起。在最后的那个长夜里,他尽量不去端详她。像往常那样,他只顾低头做着手头的事。但最后,T渐渐失去呼吸,N也就不得不离开她了。
那天早上凌晨4点,N离开T,拿了那根他一生杰作的木棍混入百万剿鸟大军。他跟着手拿锣鼓响器、竹竿、彩旗的人群走向指定的公园绿地,大街小巷,和屋顶天台。最后,当他意识到这座城市有至少830多个屋顶投药区被撒上毒饵、200多个屋顶被布置成射击区并埋伏了成百上千的神枪手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些鸟将最终在劫难逃。
5时还差一刻,F将军来到全城最高的大厦天台上的剿鸟指挥部督战。5时正,透过安装在全市大小角落的扩音喇叭,N听见一声令下“开始!”,人群开始了骚动。他发现上万平方公里内万人空巷,而他却仍然孤身一人。
于是N掉头追逐起一群鸟。一开始只是为了逃避E或忘掉T,但不久连他自己也都忘了初衷。
2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E说。
N不知道他是专门对他说的,还是对木头说的。
E从木料堆中抽出一根比N的个头还长的原木。粗壮异常,N得小抱在怀里才能将其拖行。E丢给N一只刨子,指着原料,要他刨一支椽子出来。N说,这也太浪费了吧。E摇摇手指说,这叫基本功。
于是N就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剥开原木,渐渐把那圆的刨成方的。刨了整整一个星期后,N才渐渐生出一些成就感。接下去的一星期,N费力地抬起木头,不时学着E,闭上一只眼,装模作样地睨着眼端详起有了基本椽子雏形的木头。检察它们的棱角是否笔直的样子略为假模假式。又过了两星期,N才垂头丧气起来。他意识到,要把它刨成真正的椽子,大概还得刨上半辈子。
N继续埋头苦刨时,E却开始沉湎于猎鸟。这一天,N百无聊赖地刨出一条薄薄的木屑卷,那长度眼看着就要破纪录了,E却突然夸张地踹门而进。在那关头,N分了神,纪录就不可避免地断了。E敲了敲门,向N招手,来,搭把手。垂头丧气增加了一倍,N懊恼地抬起头来,却见到E的女儿T跟在他身边。T的脖子上挂了一串用鸟尸做的链子。
她大概跟他相仿年纪,是他暗自爱慕的对象。
虽然那是些尸体,但刹那间N却被它们和T的组合生出的无法形容的美感融化了心智。一切懊恼抛诸脑后。快,E又催促,待会它们要不知飞哪去了。T在一旁发问,唉唷,沉死我了,能换N来背它们吗?E说,不行,N要扛枪弹。
于是T扛着枪弹,而N的脖子挂上了那圈死鸟。他们跟着E一起来到小河边。只见E往河对岸两棵笔直的水杉远远一指。因为枝茂叶疏,使它们看上去一片漆黑。随即,E从T的怀里掏过枪,端举起来。一声枪响,清脆的像是打了个响指。
与此同时,对岸一颗水杉树上的暗淡羽状复叶立刻沸腾了起来,就像失去重力似地急剧上扬。在枪声行将消失之际,N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树的一部分,那是四散的鸟群。他看着它们逃命似地朝一架路过的飞机飞去,消失不见。不久后,那架飞机从他们头顶飞过。
E把枪递给N,N想了想,最终还是转手递给了充满渴望眼神的T。看着跃跃欲试的T,E也就默认了。E对T指了指飞过头顶的飞机。真的要射吗,T问,这可是威胁领空啊。E指了指她手中的枪说,基本功。
N心想,有一天我学钓鱼,大概要先从钓鲸鱼开始。N琢磨着,新的枪声骤然响起。
枪声消失后,飞机也消失了。但飞机留下的啸叫却久久轰隆回荡。而N的耳鸣也不曾消逝。
3
F将军已历任六大城市的督战指挥。上一座城市,响应将军号召的2000多名科学家放下手头的科研任务,顺着鸟粪的痕迹捣毁了600多个鸟巢,掏走750枚鸟蛋,并打死了3只为护蛋宁死也不离巢的喜鹊。而那蛋还是杜鹃的,将军叹了口气说,然后对只贡献了那么点蛋的科学家们进行了一番谆谆教诲。
当群鸟最终从全国各地汇聚于此时,来到这个城市的F将军根据当地建筑高低不等的特点,立刻制定了掏(当然是首位了)、毒、套、打、烟熏的疲劳轰炸综合战术。每座建筑上都安放了草人、橱窗模特、甚神像(不过有人当心请神容易送神难)恐吓鸟群,数量多达21万。除此之外,每十平方米就设一个驱鸟岗哨,同时燃起了13万个烟火堆。而那90万件捕鸟器(网、夹、笼)铺天盖地,密集到让人窒息。猛烈攻势之下,第一天结束时,全市共灭鸟25万只,毁巢3.9万个,掏蛋2.58万枚。将军笑容满面,特别对蛋(的数量)表示满意。
F将军下达硬指标:吆喝声不能断。在将军发明的“吆鸟法”的恐怖气氛中,飞上天的鸟将再也无望着地,最终它们中的多数纷纷疲惫坠地。截止第二天晚10时,当日累死、毒死、打死的鸟量多达40万只。
最后一天,F将军精选成立了四十人火枪队,分成三组,巡视全市,追杀落网之鸟。他还指派专人包干,不论男女老少,全天轮流守望。各级科局干部被分到各区严厉督促,凡外出市民均得带上乐器,边走边敲边弹边吹边吆喝,否则一律不准上街……太阳还未沉下城市的楼林,大喜过望的将军就迫不及待地提前宣布三天灭鸟百万的史无前例功绩。
这三天的光荣事迹和经验之谈将会被拍成纪录片,F将军当即宣布,并进行全国巡回展映。
城市立刻掌声雷动。
4
当整座城市欢呼雀跃的时候,N仍在自己的白噪音中追逐群鸟。那由两只青鸟带领的群鸟,甩掉了所有追捕它们的人。除了N。因为只有N不眠不休,追了它们三天两夜,从一座大厦到另一座,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从城市的中心直到城市的边缘。
第三天夜幕降临的时刻,青鸟将N带到了郊区一座不受人打扰的高层烂尾楼。群鸟顺着垂直的建筑灰色外墙攀壁上升,而N则在建筑内里顺着螺旋阶梯快步爬高。他们你追我赶,最后同时到达终点:屋顶天台。天台上堆满了收缴来的鸟蛋。F将军的蛋。
一条白色巨蟒形态臃肿地蜷缩在F的蛋海中,身上满是面目狰狞的肿块,大嘴持续贪婪地将身边大大小小的蛋囫囵吞枣地装进自己越发肿胀的躯壳。它若无其事地做着这件事,完全无视N的突然登场。
它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新的蛋壳。好一颗畸形的蛋啊,N这么想的时候,那两只在初临的夜中闪闪发光的青鸟,已经变成了两道闪电,带着最后的群鸟,飞蛾扑火般地对白蛇发起了攻击。天色愈加暗起来,但世界却仍然白的渗人。两只青鸟像两张青色的巴掌,左一下、右一下,拍击着蛇的脑袋。但那对它来说自然是不痛不痒。
就在N目瞪口呆之际,天空传来因为飞机超音速飞行而产生的音爆声。他抬头看的时候,飞机已经飞过了他的头顶。N觉得,它就是那时的飞机,错不了。在那同样的啸叫声中,N放下作为椽子来说已经太细了的木棍,拿起一直挂在肩上的E的枪。T也用过的枪。
他还记得自己把脖子上的鸟尸项圈作为饯别礼物挂回到了T的脖子上的心情。在她失去呼吸之际。
他端起枪,闭上双眼,酝酿了一下。然后他睁开双眼,顺着准心,做木匠般睨视端详。
为E,为T,他说,为15岁的夏天。
重重扣下扳机,他朝蛇开了一枪。这次没走火。
《蒸发式降温》
EVAPORATIVE COOLING DEVICE
5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飞机纷纷落下。
至于飞机为什么会掉下来,社交网站已经进行了详细解读:驾驶员阴谋论、机械故障、恶劣天气、飞鸟撞击、军事误击、恐怖活动……总之各不相同。得出的结论是,它们只是恰巧持续掉了下来。
但谁也不知道,这其实是S字头星人的阴谋。
S字头星人,我们且叫他们甜星人(Sweet)。他们总伴随着爵士乐曲登场。虽然,在这个故事里他们并未登场。
李维史陀曾说,独特性孕生于相对的封闭,但显然,甜星人还认为复杂系统最易失控。
他们的理论是,进步是无法阻挡的,但你可以加速这个过程,让文明到达某个临界点,然后让它迅速凋零,甚至,运气好的话,让它衰退到一蹶不振。所以,在他们暗中筹划下,人类发明了用飞机和手机沟通。人类对它们形成了连甜星人也未曾料到的粘滞性。
然后,甜星人开始对人类施以治疗,并期待着理想中的戒断反应上演。
甜星人的这套文明灭绝法,以人类发明的“蒸发式降温效应”命名。
所谓“蒸发式降温效应”,只是一种社交效应,大致是说,一个原本热闹的社团或组织,在经历了最热闹的时期后,会突然变得冷清起来。
甜星人给鸟种植了“蒸发式降温装置”。这是种纳米病毒,它们会往空气中散发干扰信号,并随着鸟群的转移,影响途经城市的交通工具、家用电器、工厂机器……事实上所有电子电路。沦陷,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
这种纳米病毒极具传染性,在短时间内几乎感染了所有鸟类——不过,也有人认为,现在的鸟都是甜星人克隆的,真鸟早就被请进他们的自然保护区了——最初的时候,只是飞机纷纷掉下来,后来连汽车、轮船都不动了。
等到所有的手机、网络也没信号的时候,很多人就为此自杀了。
-转机-
-Always Change Planes-
6
人类的数量在甜星人的预期中开始蒸发式大降温。
他一觉醒来,儿子还在继续复述他刚刚看完的科幻小说。
他爱科幻小说,虽然他只是个台球运动员。
对他们来说,儿子一边掂量着手上的白色母球一边说,这就像是不敲开蛋壳,就把蛋里的蛋黄蛋清给打均匀了……在那些危险的物种有能力远渡群星之前,让他们在自己的壳内自杀,这让甜星人很有成就感。
在自己的壳里死去,难道不是件极富诗意的事吗,我说,所以我觉得人类发现甜星人的阴谋而将所有鸟类灭绝的结局实在不能更糟了……是的,我看过。
儿子吹起了一段短暂婉转的口哨,听起来有点像黄鹂鸟的叫声。行啊,他说,这一次让你抢先了。
这时候,旁边听到口哨声的父亲突然激动了起来。在空姐赶来之前,他像往常听到鸟叫声那样举手吆喝起来: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别闹别闹,我忙对父亲说,回头安抚赶来的空姐,他老年痴呆症的,不知道除四害都已经过去五、六十年了。
我看着父亲,有时候还真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阿兹海默症患者。有时候,除了耳背,他再正常不过了。而他从十五岁那年起就开始耳背了。
这三天以来,我们几乎都在飞机上。计划赶不上变化。为了找一个好医生,我们从一家医院转到另一家,我们从一座城市转到另一座,从一个机场转到另一个。有意思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转机,跟我们一起搭乘的乘客却越来越少。等到最终确定医生医院的时候,还得转两次机。然后飞机上就只剩下我们爷儿孙仨了。
下一站的时候,儿子也准备下机了。按照赛事日程,他要在当地打一局斯诺克。我说祝你克服阻碍。他笑着说,老爸我们不玩双关行吗,然后就背着装了那根幸运球杆的长袋下了飞机。
父亲干活的身姿极为认真,总是看得我目不斜视。那球杆是他的脑子变得不灵清前做的。是用一根椽子做的。据说这根失败的椽子就像爱因斯坦的凳子,让他珍藏了总有半个世纪。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常常拿它抽我。他用刨子一刨一刨地将方的刨成圆的,手艺叹为观止。在我刚才的梦里,那根球杆最后又被削到陌生地如面线般的细长透明。
现在父亲应该已经完全记不得球杆本来的模样了,但椽子现在的样子,让儿子爱不释手。
就这样。
7
我们又转了一次机,这一次,飞机上就只剩下我们父子俩了。
听说这飞机有世界上最先进的自动驾驶系统。除了我们,机上再没有其它乘客,也没有空姐,没有飞行员。我联系的医生说我们会在下一架飞机上汇合,他会接父亲去另一架飞机,再去目的地医院。
我们在机场见到了那位医生。下飞机的时候,医生蹲下去问我父亲,问他怎么在蛋壳内打蛋而不打碎蛋壳,问他是否知道解离性身份障碍是怎么回事。
医生的一双手术用青色橡胶手套分别一只扶着一边轮椅的扶手,就像两只青色小鸟停在那里。
等等,医生,我们想治的是老年痴呆症啊不是……但我喊不出声来,仿佛突然被禁止了语言功能。视我为空气的医生只顾自己继续说下去,他说:我们不在蛋壳中打蛋,我们当然也可以使用药物,让你们相互对峙,让你们变得狂暴,让你们自相残杀,让所有的蛋清和蛋黄在蛋壳中纠缠在一起,最后只剩一体……不,我们不在蛋壳中打蛋,我们也不打碎蛋壳,我们制造更多的蛋壳……然后他突然抬头对我说,你马上就能看到你了,所有的你……我数三下,然后你就会醒来—--
“一。”
不仅是语言功能,我发现自己被暂停在了原地。我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推着父亲以快捷键方式下了飞机。接着机舱门被猛地关上
“二。”
突然又恢复了行动的我,发现一根透明的细线从我的太阳穴进进出出,从左边到右边,流动地,无障碍地穿过了机壳,一头溜了出去。我发现开不了门,便迅速移到了机窗。最后一点透明细线跟着我移动,并穿过窗口飘了出去。我发现它正向父亲的方向流转。空气中有更多的细线,这些细线横纵交错,汇聚成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网络。我敲击着窗玻璃,但只能无助地看着父亲被推上了另一架陌生飞机。紧接着,那机舱的门同样被狠狠摔上。父亲的线就被这么截断了,跟飘浮在空气中的那些无主之线一起,永远地翻滚下去。我意识到,以后不再有人和时光会将它们重新拾起。
“三。”
而那架停在跑道上的飞机开始蜕变成一个不可名状的血肉躯壳。
响指。
在我住进孤身一人的躯壳宇宙之际,我发现自己短暂地游离到大地之上。在那极为漫长的一瞥,我获得了一个令人恐的上帝视角:
俯瞰的高空下面,辽阔的机场跑道上躺满了不计其数的巨人。
他们只有肌肉,没有肌肤。
他们正在醒来。
「完」
—————————————————————————————--
彗星科幻:每月举办的国际短篇科幻赛事,展现地球上最好最高水平的科幻短篇创作。
每月从全世界范围邀请5名优秀科幻作者命题创作,字数3000-4500,获胜者奖金3000元(海外作者500美金)。
投稿、合作请联系:sfcomet@qq.com
官网:www.SFComet.com
微信号:SFCom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