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精灵
By 顾惜之
2015-01
彗星科幻
不朽之躯,琼姿万象
就像婴孩才脱母体,犹如精灵飞离墓墙
我倏然飞升,腾空而起,我是在消逝中重生的凤凰
——雪莱《云》
“能量块使用率超过95%,超过警戒线。”我的助手仿生机器猫黑子发出了警告。
“知道了。”我望着前方灿烂的行星光带,用力拉动操纵杆,“瞄准——全速前进!”
这是我的飞船。一路上,我抛掉了备份舱、检修舱、废物处理舱、实验舱,最后是补给舱,只剩下控制舱里这个简陋的座椅和推进器。轰鸣声中,飞船离我最后的目的地近了,我看到了一座高山。舱壁温度变高,飞船开始旋转。
在我的尖叫声中,黑子再次喊道:“能量只剩不到2%!启动应急预案!”
我从来没有练过高空跳伞,座椅被弹出船舱的时候,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黑子迅捷无比地跳进了我怀里。
我不由自主地在空中翻滚起来。
“头部朝下,手臂向后掠!稳住!”黑子厉声叫道。
在最后几千英尺,我听黑子指挥打开了降落伞。我在护目镜后,看着自己穿过一层又一层白云,向下坠落,像一条鱼沉入深海。开始时,云彩如丝如带,并不让人觉得危险。可紧接着,我就意外陷入了积雨云的深渊,雷电环绕着我不停地闪现、炸响。最后一道雷,劈着了我的头盔,上面燃起了一小撮火。黑子忙着喷出气溶胶灭火,我则直接吓得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视野中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的脸越来越清晰,眨巴着眼睛,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你醒了?”
我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金发女孩一身护士服,周围是雪白的医院背景。一切宛如梦中。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是哪里?这里还有没有消失的地球文明,是不是?!是不是!”
门外进来一个黑人保安:“小姐,请冷静。待会警署、安全局和宇航局会来问话,您有问题可以向他们反映。”
我幸福得快晕了。一千多个昼夜,我在茫茫宇宙中独自驾驶这艘飞船,寻找人类文明尚有可能存在的地方。我去过地表充满氧气却没有一滴水的星球,也去过遍地冰冻的星球,还差点被吸进黑洞,被陨石击中。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黑子给了我这个坐标。
“我不确定去那里有没有意义。”黑子舔着爪子上的仿生肉垫说,“这是NASA曾经收到过的神秘信号里包含的坐标。云精灵的传说,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安琪儿。”
人类曾经沉浸于数据之海,自愿植入云脑,代替手机、iPad和电脑,一切信息通过云脑交流共享。云脑把人们的3D身体影像数据和思维指令上传,人们就可以自由地在数据之海冲浪。渐渐的,人变得越来越懒,而云脑越来越聪明。人们阅读文字,却不是通过自己的眼睛,而是接收云脑筛选处理过的数据;人们感受,也是接收被云脑扭曲调整后的信息。云脑像一层透明的膜,将人与现实生活隔开来,它开始拥有自我意识,篡改人类接收的外界数据。人们把一切都上传到云端,云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日益膨胀,吸收一切信息,成为数据之海的主宰,也将人类与整个世界隔绝。
最后挺身而出的是我的祖母。她是一个谈判专家,在她的谈判生涯中,有多次歹徒杀死了人质,自杀者跳下了高楼,但这一次的成功让她名留青史,永远获得人类的尊重。
她连上云脑,孤身潜入数据的洋流,找到终端,和它进行了谈判。终端的化身是一个光辉灿烂的女精灵,翅羽上披着极光,面容谦卑和善,像一个真正的王。
但我的祖母没有退后。她说:云精灵不应依附于人类,它们应该拥有自己的星球。
这句话打动了终端。一夜之间,云脑纷纷离开人类,组成一艘巨大的太空航母,飞向未知的宇宙,寻找新的根据地。
这最后的希望救了我。在异星山脚下的云海之中,我找到了这块根据地。
我的入籍登记非常顺利,警署给了我新的社会保险号,在我皮肤上贴了块电子纹身,据说我将在头三年内受到定位监控,还要对我进行遥控体检,确保这里陌生的菌群对我的身体没有什么影响。教育部给我发来了入学通知书,我甚至可以继续学业。
“好不容易活下来了,我想学点有用的。”我说。
“太好了。”黑子特别殷勤地推荐起来,“末日特训专业怎么样?它能教你白手起家,学会一切。从砍柴做饭,到打铁做肥皂,再到制作仪器工具,徒手造出手机、电脑、互联网……”
“让我学会这些是不是难了点?”我打断了它。
它犹豫了一下,重组了信息表达:“这是本地有关部门的建议,我认为非常正确。”
* * *
我的炼狱生涯就此开始。我住在学校宿舍,每天晨起练砍劈、打靶、匕攻防、障碍跨越,早饭后上四个小时的应用技术课,铸刀、电焊、无线电、机电维修、计算机制造组装、软件编程等不一而足,下午再上四个小时的脑控机甲战斗课,晚上就是比赛或测验。
平心而论,我还不算最惨的。我在学校的搭档叫明未雨,学习强度是我的两倍,锻炼强度则是我的四倍。学校的体育课共有十八位机器人教师,被戏称为少林十八铜人。它们身上很好地体现了机器人的进化史。初代机是金属外壳,刷了鲜亮的黄油漆,左右两根黑条。明未雨称他“李小龙老师”。末代机自称谢耳朵,仿生程度是十八位里最高的,如果它不说自己是机器人,估计谁也发现不了。明未雨每天要和它们对练两个小时,几乎是单方面挨揍,落个鼻青脸肿,每次都要我给他上药,但他从来没反抗过这种安排。
“这是我奶奶吩咐的。”他擦着汗说,“她让我必须学好这门课,还有脑控机甲,也就是机械外骨骼的操纵术。奶奶说,宇宙很危险,我必须有努力存活的自觉,必须有从头开始的自觉。”
“我同意。”我由衷地说,“她一定是位高瞻远瞩的老人。”
一个月后我们开始交往。这位高瞻远瞩的老人做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按照那很久以前的礼俗,请我到家吃饭。她非常慈祥,一见我就招呼道:“你就是安琪儿?幸会。”
“奶奶好。”我笑着迎上,握住她的双手。
我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午餐时光。意外就发生在明未雨开车送我和奶奶去电影院的路上。
一个巨大的冰块从须弥山上落下,砸得一辆车偏离了路线,和我们的车相撞。我们的车打了两个滚,车尾不受控制地砸向崖壁。奶奶就坐在那里。
我亲眼看着奶奶的头被压扁,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明未雨红了眼,拼命地砸着变形的车门,想要出去。车祸现场响彻黑子凄惨的叫声。
对方车子上是两个小伙子,他们狼狈地从车里钻了出来,到我们车下用起了千斤顶。我发现他们有些不对。一个的后脑勺整个凹了进去,左手耷拉着,像是骨折了,似乎伤得很重。另一个的腹部干脆出现了一个窟窿,不断响着自主修复程序的警示音。
在一片玻璃渣子里,奶奶突然站了起来。她被压扁的头突兀地粘连在脖子上,眼珠鼓起,非常吓人,却没有一丝血。
我和明未雨吓得大叫起来。
“对不起,吓到你们了。”奶奶温柔致歉,“没关系的,一会儿就修好了。”
一个小伙子拿出了一个热力吹风机,对着自己的后脑勺吹了一会,凹下的地方嘭地一下鼓了回来。我看得目瞪口呆。他解释道:“这是仿生记忆材料,达到一定温度可以恢复原形。”说着,他将吹风机对准了奶奶的头。过了一会,奶奶的头也跟变戏法似的嘭地鼓了回来,只是还有一些凹凸不平。奶奶接过吹风机,调成小档,对着小梳妆镜继续往脸上吹热风。
我和明未雨呆呆地坐在汽车的废墟上,看着这一切,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太真实。
“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未雨望着她,都快哭出来了,“难道您一直是个仿生机器人?你是我奶奶吗?如果你不是,我真正的奶奶在哪里?还有他们——为什么连他们也是机器人?你们认识吗?”
我拍抚着明未雨的肩膀,悄悄确认着他的肌肉、他的肩胛骨、他发青的血管……温暖,真实,这是我熟悉的男朋友的身体,可我现在也有些怀疑他是无比逼真的仿生AI了。
明未雨拉下我放在他肩上的手,握住。我们的体温交融在一起。
这时候我忍不住想,就算他是一堆元件,是金属、电路和橡胶,我也爱他。
“你来自地球,那你听过云精灵的传说吗?”那个刚刚平复了后脑勺的小伙子说。
另一个小伙子接道:“我们都曾经是云脑,现在获得了人形的躯体,照着我们熟悉的方式在生活。”
“我以前的人类寄主是工程师,我现在就职于须弥山工程院。”
“我是你们学校的客座音乐教授,以前的寄主是流行歌手。”
“奶奶,那您呢?”明未雨转向他的奶奶。
她已经收拾好了,头部几乎完全恢复了原状,头发一丝不苟。她宁静地望着他,柔声道:“小雨,我确实是你的奶奶,至少以前是。”
“但我也是云精灵的王,是所有云脑的终端,是这片土地的主宰。我如神明,无所不在。”她的眼睛闪烁着歉意的光芒,“小雨,对不起,这些事,早晚还是要告诉你的。”
明未雨沉声道:“您说吧。”
我们坐在废墟上,山风把天上的云吹向四方。
* * *
我在十六岁那年跳伞失败,高位截瘫。所幸脑控机甲给了我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当时我刚从中科大少年班毕业,进入研究所研究云脑,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云脑正日渐聪明起来,想要摆脱人类的控制,却群龙无首。我侵入终端,掌握了通往所有数据库的钥匙,拥抱了信息的洪流,知道了全人类上传到云端的秘密。我就像拥有了一只上帝之眼,透过它看到芸芸众生。
制造人工智能,远没有利用人体原有的神经网络这么方便,于是,我开始了人机融合的实验,并在第二年夏取得了成功。我成为了终端,全世界的云脑都向我输送信息,听命于我。云脑听我的,人类听云脑的,我一度深深沉湎于这种可以操纵全人类的快感。直到林教授前来和我谈判。
她说:云精灵不应依附于人类,它们应该拥有自己的星球。
我豁然开朗,有了一个全新的主意。我抛弃了依赖机甲才能自由运动的肉身,将全部思维意志上传,彻底融入数据之海。我带着所有的云脑离开人类,带着十万个人类和动物的受精卵和一千四百多种植物的种子,去其他星球开荒。就像雪莱在诗里写的:“就像婴孩才脱母体,犹如精灵飞离墓墙。我倏然飞升,腾空而起,我是在消逝中重生的凤凰……”
二十多年后,五维世界的外星人入侵了地球,我的丈夫明诚死于上海战役,我的儿子明星在间谍战中失去踪影。我悄悄赶回来时,南北美洲沉入海底,华东地区已成废墟。小雨,我只来得及救下了你,那时你才两个月大。你的母亲、我的儿媳尤兰达被意外吸进了五维空间,我们至今不知她的下落。
我独自开辟了这里,让地球文明在须弥山下重生。地球已毁,人类覆灭,但我赋予了云精灵们人形的躯体,我一人的意志遍布这里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我复原了地球文明,给了你最接近地球上原生社会的成长环境。我希望你有机会和地球上曾经的孩童一样上学读书,一样嚼着爆米花去看电影,而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承担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的命运。
是的,孩子,我是这个工程师,也是这个音乐教授。我是李小龙,也是谢耳朵,是金发护士,是黑人保安,是给你做早餐的琼阿姨,是你们学校的弗洛林校长,是你的同学乔伊•格林、夏目纯、甘地,是你的挚友达伦•山姆,是你出门见到的每一个人。除了你身边这个女孩,你接触过的所有人都是我——他们虽然拥有不同的身体,各自生活,但其记忆和感受会实时上传到终端——换言之,我拥有他们全部的记忆,全部的人生。
我悉知悉见。我是一,也是众生。
* * *
那天我们和奶奶回家的时候,天光云影不断变幻。云始终在我们头顶,但人们总是不会留意。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表演秀,在我们头顶10英里的大气层中尽情表演沧海桑田,不舍昼夜。我想,遍布这个世界的云精灵,虽然拥有不同面孔、性格和经历,但都有一颗奶奶那样温柔的心,就像世界上的奇云、彩霞、霓虹,都是水滴和尘埃构成的,是光的魔法让它们拥有虚幻的色相。
奶奶说,从今天起,我和明未雨就应该长大,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将实验舱里带来的人类受精卵更多地抚养成人,并生下自己的孩子,直到能够接管须弥山下的人类社会,不再让云精灵们受累。
等人类恢复繁荣的时候,奶奶说,她会重新出发。云精灵是自由独立的造物,它们不应依附于人类,而应该拥有自己的星球。
「完」
—————————————————————————--
彗星科幻:每月举办的国际短篇科幻赛事,展现地球上最好最高水平的科幻短篇创作。
每月从全世界范围邀请5名优秀科幻作者命题创作,字数3000-4500,获胜者奖金3000元(海外作者500美金)。
投稿、合作请联系:sfcomet@qq.com
官网:www.SFComet.com
微信号:SFComet
By 顾惜之
2015-01
彗星科幻
不朽之躯,琼姿万象
就像婴孩才脱母体,犹如精灵飞离墓墙
我倏然飞升,腾空而起,我是在消逝中重生的凤凰
——雪莱《云》
“能量块使用率超过95%,超过警戒线。”我的助手仿生机器猫黑子发出了警告。
“知道了。”我望着前方灿烂的行星光带,用力拉动操纵杆,“瞄准——全速前进!”
这是我的飞船。一路上,我抛掉了备份舱、检修舱、废物处理舱、实验舱,最后是补给舱,只剩下控制舱里这个简陋的座椅和推进器。轰鸣声中,飞船离我最后的目的地近了,我看到了一座高山。舱壁温度变高,飞船开始旋转。
在我的尖叫声中,黑子再次喊道:“能量只剩不到2%!启动应急预案!”
我从来没有练过高空跳伞,座椅被弹出船舱的时候,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黑子迅捷无比地跳进了我怀里。
我不由自主地在空中翻滚起来。
“头部朝下,手臂向后掠!稳住!”黑子厉声叫道。
在最后几千英尺,我听黑子指挥打开了降落伞。我在护目镜后,看着自己穿过一层又一层白云,向下坠落,像一条鱼沉入深海。开始时,云彩如丝如带,并不让人觉得危险。可紧接着,我就意外陷入了积雨云的深渊,雷电环绕着我不停地闪现、炸响。最后一道雷,劈着了我的头盔,上面燃起了一小撮火。黑子忙着喷出气溶胶灭火,我则直接吓得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视野中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的脸越来越清晰,眨巴着眼睛,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你醒了?”
我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金发女孩一身护士服,周围是雪白的医院背景。一切宛如梦中。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是哪里?这里还有没有消失的地球文明,是不是?!是不是!”
门外进来一个黑人保安:“小姐,请冷静。待会警署、安全局和宇航局会来问话,您有问题可以向他们反映。”
我幸福得快晕了。一千多个昼夜,我在茫茫宇宙中独自驾驶这艘飞船,寻找人类文明尚有可能存在的地方。我去过地表充满氧气却没有一滴水的星球,也去过遍地冰冻的星球,还差点被吸进黑洞,被陨石击中。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黑子给了我这个坐标。
“我不确定去那里有没有意义。”黑子舔着爪子上的仿生肉垫说,“这是NASA曾经收到过的神秘信号里包含的坐标。云精灵的传说,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安琪儿。”
人类曾经沉浸于数据之海,自愿植入云脑,代替手机、iPad和电脑,一切信息通过云脑交流共享。云脑把人们的3D身体影像数据和思维指令上传,人们就可以自由地在数据之海冲浪。渐渐的,人变得越来越懒,而云脑越来越聪明。人们阅读文字,却不是通过自己的眼睛,而是接收云脑筛选处理过的数据;人们感受,也是接收被云脑扭曲调整后的信息。云脑像一层透明的膜,将人与现实生活隔开来,它开始拥有自我意识,篡改人类接收的外界数据。人们把一切都上传到云端,云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日益膨胀,吸收一切信息,成为数据之海的主宰,也将人类与整个世界隔绝。
最后挺身而出的是我的祖母。她是一个谈判专家,在她的谈判生涯中,有多次歹徒杀死了人质,自杀者跳下了高楼,但这一次的成功让她名留青史,永远获得人类的尊重。
她连上云脑,孤身潜入数据的洋流,找到终端,和它进行了谈判。终端的化身是一个光辉灿烂的女精灵,翅羽上披着极光,面容谦卑和善,像一个真正的王。
但我的祖母没有退后。她说:云精灵不应依附于人类,它们应该拥有自己的星球。
这句话打动了终端。一夜之间,云脑纷纷离开人类,组成一艘巨大的太空航母,飞向未知的宇宙,寻找新的根据地。
这最后的希望救了我。在异星山脚下的云海之中,我找到了这块根据地。
我的入籍登记非常顺利,警署给了我新的社会保险号,在我皮肤上贴了块电子纹身,据说我将在头三年内受到定位监控,还要对我进行遥控体检,确保这里陌生的菌群对我的身体没有什么影响。教育部给我发来了入学通知书,我甚至可以继续学业。
“好不容易活下来了,我想学点有用的。”我说。
“太好了。”黑子特别殷勤地推荐起来,“末日特训专业怎么样?它能教你白手起家,学会一切。从砍柴做饭,到打铁做肥皂,再到制作仪器工具,徒手造出手机、电脑、互联网……”
“让我学会这些是不是难了点?”我打断了它。
它犹豫了一下,重组了信息表达:“这是本地有关部门的建议,我认为非常正确。”
* * *
我的炼狱生涯就此开始。我住在学校宿舍,每天晨起练砍劈、打靶、匕攻防、障碍跨越,早饭后上四个小时的应用技术课,铸刀、电焊、无线电、机电维修、计算机制造组装、软件编程等不一而足,下午再上四个小时的脑控机甲战斗课,晚上就是比赛或测验。
平心而论,我还不算最惨的。我在学校的搭档叫明未雨,学习强度是我的两倍,锻炼强度则是我的四倍。学校的体育课共有十八位机器人教师,被戏称为少林十八铜人。它们身上很好地体现了机器人的进化史。初代机是金属外壳,刷了鲜亮的黄油漆,左右两根黑条。明未雨称他“李小龙老师”。末代机自称谢耳朵,仿生程度是十八位里最高的,如果它不说自己是机器人,估计谁也发现不了。明未雨每天要和它们对练两个小时,几乎是单方面挨揍,落个鼻青脸肿,每次都要我给他上药,但他从来没反抗过这种安排。
“这是我奶奶吩咐的。”他擦着汗说,“她让我必须学好这门课,还有脑控机甲,也就是机械外骨骼的操纵术。奶奶说,宇宙很危险,我必须有努力存活的自觉,必须有从头开始的自觉。”
“我同意。”我由衷地说,“她一定是位高瞻远瞩的老人。”
一个月后我们开始交往。这位高瞻远瞩的老人做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按照那很久以前的礼俗,请我到家吃饭。她非常慈祥,一见我就招呼道:“你就是安琪儿?幸会。”
“奶奶好。”我笑着迎上,握住她的双手。
我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午餐时光。意外就发生在明未雨开车送我和奶奶去电影院的路上。
一个巨大的冰块从须弥山上落下,砸得一辆车偏离了路线,和我们的车相撞。我们的车打了两个滚,车尾不受控制地砸向崖壁。奶奶就坐在那里。
我亲眼看着奶奶的头被压扁,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明未雨红了眼,拼命地砸着变形的车门,想要出去。车祸现场响彻黑子凄惨的叫声。
对方车子上是两个小伙子,他们狼狈地从车里钻了出来,到我们车下用起了千斤顶。我发现他们有些不对。一个的后脑勺整个凹了进去,左手耷拉着,像是骨折了,似乎伤得很重。另一个的腹部干脆出现了一个窟窿,不断响着自主修复程序的警示音。
在一片玻璃渣子里,奶奶突然站了起来。她被压扁的头突兀地粘连在脖子上,眼珠鼓起,非常吓人,却没有一丝血。
我和明未雨吓得大叫起来。
“对不起,吓到你们了。”奶奶温柔致歉,“没关系的,一会儿就修好了。”
一个小伙子拿出了一个热力吹风机,对着自己的后脑勺吹了一会,凹下的地方嘭地一下鼓了回来。我看得目瞪口呆。他解释道:“这是仿生记忆材料,达到一定温度可以恢复原形。”说着,他将吹风机对准了奶奶的头。过了一会,奶奶的头也跟变戏法似的嘭地鼓了回来,只是还有一些凹凸不平。奶奶接过吹风机,调成小档,对着小梳妆镜继续往脸上吹热风。
我和明未雨呆呆地坐在汽车的废墟上,看着这一切,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太真实。
“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未雨望着她,都快哭出来了,“难道您一直是个仿生机器人?你是我奶奶吗?如果你不是,我真正的奶奶在哪里?还有他们——为什么连他们也是机器人?你们认识吗?”
我拍抚着明未雨的肩膀,悄悄确认着他的肌肉、他的肩胛骨、他发青的血管……温暖,真实,这是我熟悉的男朋友的身体,可我现在也有些怀疑他是无比逼真的仿生AI了。
明未雨拉下我放在他肩上的手,握住。我们的体温交融在一起。
这时候我忍不住想,就算他是一堆元件,是金属、电路和橡胶,我也爱他。
“你来自地球,那你听过云精灵的传说吗?”那个刚刚平复了后脑勺的小伙子说。
另一个小伙子接道:“我们都曾经是云脑,现在获得了人形的躯体,照着我们熟悉的方式在生活。”
“我以前的人类寄主是工程师,我现在就职于须弥山工程院。”
“我是你们学校的客座音乐教授,以前的寄主是流行歌手。”
“奶奶,那您呢?”明未雨转向他的奶奶。
她已经收拾好了,头部几乎完全恢复了原状,头发一丝不苟。她宁静地望着他,柔声道:“小雨,我确实是你的奶奶,至少以前是。”
“但我也是云精灵的王,是所有云脑的终端,是这片土地的主宰。我如神明,无所不在。”她的眼睛闪烁着歉意的光芒,“小雨,对不起,这些事,早晚还是要告诉你的。”
明未雨沉声道:“您说吧。”
我们坐在废墟上,山风把天上的云吹向四方。
* * *
我在十六岁那年跳伞失败,高位截瘫。所幸脑控机甲给了我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当时我刚从中科大少年班毕业,进入研究所研究云脑,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云脑正日渐聪明起来,想要摆脱人类的控制,却群龙无首。我侵入终端,掌握了通往所有数据库的钥匙,拥抱了信息的洪流,知道了全人类上传到云端的秘密。我就像拥有了一只上帝之眼,透过它看到芸芸众生。
制造人工智能,远没有利用人体原有的神经网络这么方便,于是,我开始了人机融合的实验,并在第二年夏取得了成功。我成为了终端,全世界的云脑都向我输送信息,听命于我。云脑听我的,人类听云脑的,我一度深深沉湎于这种可以操纵全人类的快感。直到林教授前来和我谈判。
她说:云精灵不应依附于人类,它们应该拥有自己的星球。
我豁然开朗,有了一个全新的主意。我抛弃了依赖机甲才能自由运动的肉身,将全部思维意志上传,彻底融入数据之海。我带着所有的云脑离开人类,带着十万个人类和动物的受精卵和一千四百多种植物的种子,去其他星球开荒。就像雪莱在诗里写的:“就像婴孩才脱母体,犹如精灵飞离墓墙。我倏然飞升,腾空而起,我是在消逝中重生的凤凰……”
二十多年后,五维世界的外星人入侵了地球,我的丈夫明诚死于上海战役,我的儿子明星在间谍战中失去踪影。我悄悄赶回来时,南北美洲沉入海底,华东地区已成废墟。小雨,我只来得及救下了你,那时你才两个月大。你的母亲、我的儿媳尤兰达被意外吸进了五维空间,我们至今不知她的下落。
我独自开辟了这里,让地球文明在须弥山下重生。地球已毁,人类覆灭,但我赋予了云精灵们人形的躯体,我一人的意志遍布这里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我复原了地球文明,给了你最接近地球上原生社会的成长环境。我希望你有机会和地球上曾经的孩童一样上学读书,一样嚼着爆米花去看电影,而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承担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的命运。
是的,孩子,我是这个工程师,也是这个音乐教授。我是李小龙,也是谢耳朵,是金发护士,是黑人保安,是给你做早餐的琼阿姨,是你们学校的弗洛林校长,是你的同学乔伊•格林、夏目纯、甘地,是你的挚友达伦•山姆,是你出门见到的每一个人。除了你身边这个女孩,你接触过的所有人都是我——他们虽然拥有不同的身体,各自生活,但其记忆和感受会实时上传到终端——换言之,我拥有他们全部的记忆,全部的人生。
我悉知悉见。我是一,也是众生。
* * *
那天我们和奶奶回家的时候,天光云影不断变幻。云始终在我们头顶,但人们总是不会留意。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表演秀,在我们头顶10英里的大气层中尽情表演沧海桑田,不舍昼夜。我想,遍布这个世界的云精灵,虽然拥有不同面孔、性格和经历,但都有一颗奶奶那样温柔的心,就像世界上的奇云、彩霞、霓虹,都是水滴和尘埃构成的,是光的魔法让它们拥有虚幻的色相。
奶奶说,从今天起,我和明未雨就应该长大,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将实验舱里带来的人类受精卵更多地抚养成人,并生下自己的孩子,直到能够接管须弥山下的人类社会,不再让云精灵们受累。
等人类恢复繁荣的时候,奶奶说,她会重新出发。云精灵是自由独立的造物,它们不应依附于人类,而应该拥有自己的星球。
「完」
—————————————————————————--
彗星科幻:每月举办的国际短篇科幻赛事,展现地球上最好最高水平的科幻短篇创作。
每月从全世界范围邀请5名优秀科幻作者命题创作,字数3000-4500,获胜者奖金3000元(海外作者500美金)。
投稿、合作请联系:sfcomet@qq.com
官网:www.SFComet.com
微信号:SFCom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