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上的灰尘
By 万象峰年
2014-12
彗星科幻
机器人的碎片飞散开来,在空中划出微妙的弧线,易拆关节在重击下碎裂,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干燥的夏天里踩在枯梧桐叶上发出的咔嚓声。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今天殴打那个人的场景。我一拳接着一拳,他的摩托头盔先是裂开,然后被轰开一个大口,凯夫拉纤维的手套带出碎片,也带出他鼻子涌出的血,晶莹夺目。他是个用机器人替身实施抢劫的罪犯,他罪有应得。
机器人还没有完全倒地时,我又给了它两记重拳。它的腰部彻底断裂。这次像一棵大树倒下的声音。它和它身体的碎片一起落在地面上。我喘着粗气。它用残存的上半身往前爬。我走上去,用膝盖压住它,举起拳头。我停住了。
如果我今天再打一拳,那个人恐怕已经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了。
七零八落的机器人被回收机器人清理走,重新拼装入库。我捏紧的拳头还在颤抖,疼得有些麻木。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水冷冷的刺着我的皮肤。我把一捧水浇到一株绿萝的瓶子里,用手指逗了它两下。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
我换了身衣服去参加今晚的心理互助小组。城市里的电子灯牌高高低低,我挤在人群中,装作和他们一样。表面上看起来的,我不是孤儿,我有工作,我干得很努力。你能从几个正常人里看到他们真正的人生呢?走过桥洞的时候,我给那里的流浪汉放下一张钱。他们会为这高兴一个晚上吧。
讨论会上十几个人围成圈坐着,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是不一样的人。他们叫我小陈,只有椅子总是拉到人群后面去的那个姑娘,那个穿得不起眼的姑娘,她叫我大陈。
我去晚了,拖了一张椅子坐在那姑娘旁边。她叫苏雯。
“大陈,你,你有好些吗?”她吞吞吐吐地问我,瞟了一眼我又立刻移开眼光。她是一个社交障碍者,跟人说话就像哑巴一样吃力,并且经常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我说。
“心理医生说的方法,用训练机器人,有用吗?”
“有点用。”
“嗯……那就好,会慢慢好起来的。”苏雯盯着前面的椅背说。
我没说话,我从一进来就没想说话。我的心脏还在狂跳,像一匹不肯停歇的野马。
“我今天又打人了。”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坏人?”
“算是。”
“那你没有错。”她说。
“我打得过火了。”我的心脏跳得更剧烈了。
苏雯安慰道:“不要多想,这是你的工作嘛,他,他活该。”
“我差点把他打死!”我低声吼道,“你不明白吗?没有谁该被打死。我控制不了自己!”
苏雯没有说话了,眼睛红红的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我没有能力去安慰她。就如同我的一丝意识告诉我,就算是一个抢劫犯也不应该被毒打,可是我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冲动。
木屑,被金属刮出的像花瓣一样美丽的木屑,还有柜子上被螺丝刀捅出的一个个孔洞,就像破茧而出的蝶在茧子上留下的口子。那些力量仿佛还附着在这些物体上,让它们闪闪发光。我沉醉地看着。
这个小公寓里的一家几口人正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着,期盼我透露点什么。
他们刚买一个多月的硬智能机器人在干了这些后离家出走了。一个女人在义愤填膺地数落着硬智能机器人的不靠谱。她并不知道,硬智能机器人出现暴力倾向的案子很罕见,这是我接手的第一起。和只具有算法的软智能机器人不同,硬智能机器人是具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采用不可更改的内核,它们不容易被人恶意利用,理论上来说安全性更高。
灵光-3100型,编号945E。我想象着这个机器人在这里的生活。没有什么特别的。
“它还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我问。
“它搜集了一些刀片!这太吓人了。”女人比划着手势。
“可是它也搜集了一些铅笔。”家里的小女孩嘟着嘴说。
不论这些,它做的那些破坏行为已经完完全全算得上是暴力倾向了。在应对条例里,这种情况视同于实施严重暴力的犯罪分子,以及代替犯罪分子实施严重暴力的软智能机器人。
我向数据库里更新了现场取证的情况,将机器人945E的身份标识提升为在逃犯罪嫌疑主体。
我在酒吧里喝到后半夜。有几个人在高声谈论着要弄死谁谁谁。我额头的青筋在跳。我知道他们只是在虚张声势,但是另一个强而有力的声音不断告诉我,他们是杀人犯是社会渣滓,你应该走过去打爆他们的脑袋。我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几口,推门而出。
我回到公寓看见苏雯坐在门口,睡着了。
她被我摇醒,惺惺松松地说:“你,的钥匙,掉了。”她掏出一串钥匙。
“你有钥匙,怎么不进门呢?”我说。
她不说话。
好吧,是我忘了,我不让她来找我。
我叹了一口气。“进来吧。”
我曾经以为,会有一个人,她的体香会让我燃烧,让我安宁,让我不再被杀戮的冲动困扰。但是没有那样的人,或者说我不是我想的那样。
第二天的阳光像火一样在窗帘那边燃烧。我看见她在给我的每一株植物浇水。她的背影像一株鲜活的柳树,然而她浑身是血躺在地板上的想象倏地闪过我的脑海。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不会让这天发生。
“你该走了。”我捏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往门口。
“疼!”她几乎要跌到。
“以后别来找我。”
“我不怕你。”
“滚!”我把门猛地关上。
终于,又回到了我一个人的世界,我只需要面对我一个人的问题。我拉开窗帘,阳光猛地射进来,我看见窗子玻璃的积尘上写着“大陈”。
我洗了一把脸,走进训练室,摁动按钮。一个暂新的机器人从壁柜里走出来。我把毛巾一圈一圈缠在手上。
“泰拳。”我说。
墙上的墙皮被砸得坑坑洼洼,露出红色的砖块,就像房屋的骨骼,就像仿人机器人被掀掉头皮后露出的金属内骨架,像父亲给我看的那些。
这是我追踪到的945E的第一个藏身地点。那个报案的流浪汉昨天晚上在报纸堆中翻出一个机器人,慌忙逃跑了。
我在一张报纸上找到一幅铅笔画。昨晚下过雨,从破窗子外飘进来的雨把报纸打湿了,只认得出一些简笔画的人和动物。我把画剪下来装好。
几天后在追踪到的第二个藏身地点,我找到了另外几张画。画里面有大树,有种子,有人和动物的不同生长时期。它似乎在辨认生命。我还是没有追上它的脚步,毕竟它是个不眠不休的家伙。
在追踪中,我搜集到过它养的昆虫、杀死的昆虫、救回来的昆虫,我还捡到过一株绿萝,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画。在一些画上它会给动物和人附上有表情的脸的符号。我渐渐感觉到945E是一个不一样的机器人。
我抽空去看望了被我打的那个人的家里。他老婆和儿子租住在一个低矮阴暗的筒子楼里,没有冰箱,屋里弥漫着菜的馊味。他老婆不信任地把我赶出来了。
有一天,我累了,躺在追踪到的废弃基站的机房中。夜晚星星升起来,从空荡荡的门口照进来。城市的灯仿佛很远。门外的野草有半人来高,掩藏着秋虫的嘶鸣和草丛中虫与虫的厮杀。
如果在这里杀一个人,我可以毫无声息地处理掉他。945E也可以,但是它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它在每处留下破坏的痕迹,但是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人,这是为什么?
心乱如麻,我一拳打在墙上。突然间一个可能性蹦出我的脑海:它不是在实施暴力,而是在转移暴力,就像我做的那样。它意识到自己在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
想到这个让我的头脑清醒了很多。我拿出手机,申请查询这一带这几天接入过网络的IP。除了我的IP之外只有另一个动态IP。我追踪了这个IP访问过的网络节点。945E在与一个“人工智能意识矫正专家”通信。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头衔。逆搜索这个专家的信息,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个偏僻的页面。仿佛一只巨拳打在我的心口上,页面下的地址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小机器人被扔在桌子上,它的仿人外皮被扒走,只剩下裸露着电线和金属的骨骼。奇异,恐怖。它从桌子上爬起来,做出牛仔掏枪的姿势对我说:“嘿,跟我比试比试!”
我用一个乒乓球拍砸扁了它。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向父亲要求过什么玩具。
在媒体面前,他从来是一个悲情英雄的形象——妻子在实验室的机器人意外事故中身亡,他从此致力于研究更安全更人性化的机器人。我从小在杂志、新闻上看到的,都是他和机器人微笑合影的画面。
“你记住,机器人是这样子的,那些只是它的包装。”他把我偷偷攒钱买的邦尼兔扔在我的房间里,当然是剥去皮的。那坨机器在我的被窝上吱吱呀呀地动。
你能从几个正常人里看到他们真正的人生呢?
我之所以知道那个地址,因为那是一个废弃实验室的地址,妈妈曾经在那里工作过,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的许多时光。
现在,我面对这个男人却忍不住想要发笑。他那个可笑的“人工智能意识矫正专家”的头衔就像在提示着他荒诞滑稽的一生。
“你在网络的一个角落做了一个陷阱钓那些你亲手造出来的机器人,你终于可以收割它们了。”我故意把腿翘到桌面上,把茶嘬得很响。他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纤尘不染,这样做让我很有快感。
他的头秃顶后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上帝,或者一个教父,或者类似的什么玩意。
“我们用这种办法回收出现异常的机器人。”他说。
“异常。”我咂摸着这个词。“你总是能成功制造出异常的东西。”是啊,多么可笑,你的人生,你的事业,都是在成功掩盖下的失败。
他垂下眉头。“对不起,意良。这两件事没有关系。这件事你让我接手就好,我处理好后会让你结案。”
我想说“关你屁事”,但是我真的做得到吗?如果不是他的身份,我怎么能进入人工智能调查科,我又怎么会在犯了那些事后还没有被处理。
我问:“有多少机器人会出现异常?”
“异常率比飞机失事的概率还低,而且它们没有机会发展到伤害人类。”
“这种情况为什么我们调查科都不知道?”
父亲沉默了一阵,说:“因为这是机密。”
我忍不住笑出来。“机密?连产品论坛上都讨论开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这是人为制造的,是吗?”
父亲没有说话。
这就是媒体上宣称的“完美核心”,机器人道德律的终结。
我的心脏开始加速。“妈妈的愿望是制造出完美的,没有痛苦的,比人类更善良的智能核心。而你,对于你来说,一个不再让人类有仇恨的机器人就是对妈妈的背叛。你根本不希望机器人变得完美。”
“我们造出了完美核心!”父亲抬高了音量,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意良,我不希望你因为恨我而变得盲目。我不是一个邪恶发明家,决定不了一切。这不是我的个人决定,这是人工智能标准委员会共同决定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疑惑起来。
父亲叹了一口气。“因为那个完美核心母本太完美了。它天生就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在最好的成长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能够处理所有的痛苦。”
“我没听懂。”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完美心灵。技术不光是技术,也是文化观念的结合体,改变着人的思维方式。这种完美的技术会迅速被人类社会吸收、依赖,变得无处不在,然后变得视而不见。就像是一块成色最完美的玻璃,干净,没有瑕疵。当玻璃太过干净的时候,人们就会忘记了它的存在,总有一天会撞到玻璃上。”
他用手指在玻璃台面上点了两下,继续说:“怎样避免撞上玻璃。我们没有办法在玻璃上贴上警示标志——在模拟中,这个技术的隐患在上百年后才会积累到可见程度,而人类对一种新技术的吸收却会在几年内完成,这个过程是短视的。最好的玻璃是有灰尘的玻璃。所以,我们制造了另一种不太完美的智能核心母本。它们会像人类一样产生异常的个体,这个概率和烈度都恰好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那些异常个体,就是不断落在玻璃上的灰尘,植入人类的心灵,提醒着我们对玻璃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和距离。”
我已经分不清这个人的理性和疯狂。是他的睿智决定了我们的未来,还是他的偏见决定了我们的未来?但我知道他,好吧,他们的决定,把945E变成了一个和我一样的……灵魂。
在我看来有些特别的945E,它只是机器人里不太完美的一个?不,我的感觉告诉我,绝不是这样的。他们想错了。
“945E会被怎样处理?”我问。
“当然是销毁。”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明白了,我没有能力改变这个许多人共谋的规则。
眼睛。我愿意把这双电子眼称为眼睛。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蓝色和红色的微光在瞳仁里闪烁,唱着关于痛苦和希望的歌。
我劫持了父亲的电子信箱地址,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我把和945E约定见面的日期提前了。
然后我撬开这个旧实验室的门。里面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储存在我记忆深处的感觉,那些神经元细胞再一次被激活了。我坐在太阳晒着的窗台上,妈妈对我说,她要创造出像我一样快乐的机器人。她转身过去工作的时候,头发就会散落在阳光里面,像一棵金色的柳树。让我安心。
945E出现在门口。这是我第一次和它面对面。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它的外壳流淌着光芒,它的眼里映着金色。
我举起枪,对着它。
它眼里闪过诧异。它笨拙地举起双手,说:“是我,九四五。”
我扣下了扳机。
灰尘的命运是被擦掉,然后新的灰尘落下,循环这个过程。没有人记得它们,它们比玻璃还要透明。
然而我看到的是,灰尘在玻璃上,可以被写下爱人的名字,可以被记下电话号码,可以被画上无比美丽的绘画。
如果我的眼睛捕捉得足够快,我就会看见子弹在出膛的一刹那被阳光镀上金色,穿过空气中的微尘,撞碎一面玻璃,然后飞过一段不太长的距离,击穿945E的肩甲。
945E摔倒在地。这次它没有犹豫,它用比人敏捷得多的速度弹起来,翻身从走廊跳下楼去。
跑吧,你看到了玻璃上的警示。为了活下去,你必须警惕地活着。
然后你会重新接近人类,带着我无法预料的结果。
我走在这座城市的灯牌河流里,要去找一个人。走过桥洞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那群流浪汉。他们在桥洞里搭建起窝棚,种花、养狗。我把剩下的钱掏给他们。
痛苦,是谁降给我们的?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痛苦没有带给我完全的黑暗,它让我看到生命在路灯下,在草丛里,在每一个桥洞后,闪闪发光。我感觉你也看到了。有时候你会绝望,但是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输给黑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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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星科幻:每月举办的国际短篇科幻赛事,展现地球上最好最高水平的科幻短篇创作。
每月从全世界范围邀请5名优秀科幻作者命题创作,字数3000-4500,获胜者奖金3000元(海外作者500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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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万象峰年
20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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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的碎片飞散开来,在空中划出微妙的弧线,易拆关节在重击下碎裂,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干燥的夏天里踩在枯梧桐叶上发出的咔嚓声。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今天殴打那个人的场景。我一拳接着一拳,他的摩托头盔先是裂开,然后被轰开一个大口,凯夫拉纤维的手套带出碎片,也带出他鼻子涌出的血,晶莹夺目。他是个用机器人替身实施抢劫的罪犯,他罪有应得。
机器人还没有完全倒地时,我又给了它两记重拳。它的腰部彻底断裂。这次像一棵大树倒下的声音。它和它身体的碎片一起落在地面上。我喘着粗气。它用残存的上半身往前爬。我走上去,用膝盖压住它,举起拳头。我停住了。
如果我今天再打一拳,那个人恐怕已经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了。
七零八落的机器人被回收机器人清理走,重新拼装入库。我捏紧的拳头还在颤抖,疼得有些麻木。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水冷冷的刺着我的皮肤。我把一捧水浇到一株绿萝的瓶子里,用手指逗了它两下。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
我换了身衣服去参加今晚的心理互助小组。城市里的电子灯牌高高低低,我挤在人群中,装作和他们一样。表面上看起来的,我不是孤儿,我有工作,我干得很努力。你能从几个正常人里看到他们真正的人生呢?走过桥洞的时候,我给那里的流浪汉放下一张钱。他们会为这高兴一个晚上吧。
讨论会上十几个人围成圈坐着,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是不一样的人。他们叫我小陈,只有椅子总是拉到人群后面去的那个姑娘,那个穿得不起眼的姑娘,她叫我大陈。
我去晚了,拖了一张椅子坐在那姑娘旁边。她叫苏雯。
“大陈,你,你有好些吗?”她吞吞吐吐地问我,瞟了一眼我又立刻移开眼光。她是一个社交障碍者,跟人说话就像哑巴一样吃力,并且经常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我说。
“心理医生说的方法,用训练机器人,有用吗?”
“有点用。”
“嗯……那就好,会慢慢好起来的。”苏雯盯着前面的椅背说。
我没说话,我从一进来就没想说话。我的心脏还在狂跳,像一匹不肯停歇的野马。
“我今天又打人了。”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坏人?”
“算是。”
“那你没有错。”她说。
“我打得过火了。”我的心脏跳得更剧烈了。
苏雯安慰道:“不要多想,这是你的工作嘛,他,他活该。”
“我差点把他打死!”我低声吼道,“你不明白吗?没有谁该被打死。我控制不了自己!”
苏雯没有说话了,眼睛红红的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我没有能力去安慰她。就如同我的一丝意识告诉我,就算是一个抢劫犯也不应该被毒打,可是我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冲动。
木屑,被金属刮出的像花瓣一样美丽的木屑,还有柜子上被螺丝刀捅出的一个个孔洞,就像破茧而出的蝶在茧子上留下的口子。那些力量仿佛还附着在这些物体上,让它们闪闪发光。我沉醉地看着。
这个小公寓里的一家几口人正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着,期盼我透露点什么。
他们刚买一个多月的硬智能机器人在干了这些后离家出走了。一个女人在义愤填膺地数落着硬智能机器人的不靠谱。她并不知道,硬智能机器人出现暴力倾向的案子很罕见,这是我接手的第一起。和只具有算法的软智能机器人不同,硬智能机器人是具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采用不可更改的内核,它们不容易被人恶意利用,理论上来说安全性更高。
灵光-3100型,编号945E。我想象着这个机器人在这里的生活。没有什么特别的。
“它还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我问。
“它搜集了一些刀片!这太吓人了。”女人比划着手势。
“可是它也搜集了一些铅笔。”家里的小女孩嘟着嘴说。
不论这些,它做的那些破坏行为已经完完全全算得上是暴力倾向了。在应对条例里,这种情况视同于实施严重暴力的犯罪分子,以及代替犯罪分子实施严重暴力的软智能机器人。
我向数据库里更新了现场取证的情况,将机器人945E的身份标识提升为在逃犯罪嫌疑主体。
我在酒吧里喝到后半夜。有几个人在高声谈论着要弄死谁谁谁。我额头的青筋在跳。我知道他们只是在虚张声势,但是另一个强而有力的声音不断告诉我,他们是杀人犯是社会渣滓,你应该走过去打爆他们的脑袋。我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几口,推门而出。
我回到公寓看见苏雯坐在门口,睡着了。
她被我摇醒,惺惺松松地说:“你,的钥匙,掉了。”她掏出一串钥匙。
“你有钥匙,怎么不进门呢?”我说。
她不说话。
好吧,是我忘了,我不让她来找我。
我叹了一口气。“进来吧。”
我曾经以为,会有一个人,她的体香会让我燃烧,让我安宁,让我不再被杀戮的冲动困扰。但是没有那样的人,或者说我不是我想的那样。
第二天的阳光像火一样在窗帘那边燃烧。我看见她在给我的每一株植物浇水。她的背影像一株鲜活的柳树,然而她浑身是血躺在地板上的想象倏地闪过我的脑海。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不会让这天发生。
“你该走了。”我捏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往门口。
“疼!”她几乎要跌到。
“以后别来找我。”
“我不怕你。”
“滚!”我把门猛地关上。
终于,又回到了我一个人的世界,我只需要面对我一个人的问题。我拉开窗帘,阳光猛地射进来,我看见窗子玻璃的积尘上写着“大陈”。
我洗了一把脸,走进训练室,摁动按钮。一个暂新的机器人从壁柜里走出来。我把毛巾一圈一圈缠在手上。
“泰拳。”我说。
墙上的墙皮被砸得坑坑洼洼,露出红色的砖块,就像房屋的骨骼,就像仿人机器人被掀掉头皮后露出的金属内骨架,像父亲给我看的那些。
这是我追踪到的945E的第一个藏身地点。那个报案的流浪汉昨天晚上在报纸堆中翻出一个机器人,慌忙逃跑了。
我在一张报纸上找到一幅铅笔画。昨晚下过雨,从破窗子外飘进来的雨把报纸打湿了,只认得出一些简笔画的人和动物。我把画剪下来装好。
几天后在追踪到的第二个藏身地点,我找到了另外几张画。画里面有大树,有种子,有人和动物的不同生长时期。它似乎在辨认生命。我还是没有追上它的脚步,毕竟它是个不眠不休的家伙。
在追踪中,我搜集到过它养的昆虫、杀死的昆虫、救回来的昆虫,我还捡到过一株绿萝,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画。在一些画上它会给动物和人附上有表情的脸的符号。我渐渐感觉到945E是一个不一样的机器人。
我抽空去看望了被我打的那个人的家里。他老婆和儿子租住在一个低矮阴暗的筒子楼里,没有冰箱,屋里弥漫着菜的馊味。他老婆不信任地把我赶出来了。
有一天,我累了,躺在追踪到的废弃基站的机房中。夜晚星星升起来,从空荡荡的门口照进来。城市的灯仿佛很远。门外的野草有半人来高,掩藏着秋虫的嘶鸣和草丛中虫与虫的厮杀。
如果在这里杀一个人,我可以毫无声息地处理掉他。945E也可以,但是它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它在每处留下破坏的痕迹,但是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人,这是为什么?
心乱如麻,我一拳打在墙上。突然间一个可能性蹦出我的脑海:它不是在实施暴力,而是在转移暴力,就像我做的那样。它意识到自己在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
想到这个让我的头脑清醒了很多。我拿出手机,申请查询这一带这几天接入过网络的IP。除了我的IP之外只有另一个动态IP。我追踪了这个IP访问过的网络节点。945E在与一个“人工智能意识矫正专家”通信。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头衔。逆搜索这个专家的信息,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个偏僻的页面。仿佛一只巨拳打在我的心口上,页面下的地址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小机器人被扔在桌子上,它的仿人外皮被扒走,只剩下裸露着电线和金属的骨骼。奇异,恐怖。它从桌子上爬起来,做出牛仔掏枪的姿势对我说:“嘿,跟我比试比试!”
我用一个乒乓球拍砸扁了它。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向父亲要求过什么玩具。
在媒体面前,他从来是一个悲情英雄的形象——妻子在实验室的机器人意外事故中身亡,他从此致力于研究更安全更人性化的机器人。我从小在杂志、新闻上看到的,都是他和机器人微笑合影的画面。
“你记住,机器人是这样子的,那些只是它的包装。”他把我偷偷攒钱买的邦尼兔扔在我的房间里,当然是剥去皮的。那坨机器在我的被窝上吱吱呀呀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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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面对这个男人却忍不住想要发笑。他那个可笑的“人工智能意识矫正专家”的头衔就像在提示着他荒诞滑稽的一生。
“你在网络的一个角落做了一个陷阱钓那些你亲手造出来的机器人,你终于可以收割它们了。”我故意把腿翘到桌面上,把茶嘬得很响。他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纤尘不染,这样做让我很有快感。
他的头秃顶后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上帝,或者一个教父,或者类似的什么玩意。
“我们用这种办法回收出现异常的机器人。”他说。
“异常。”我咂摸着这个词。“你总是能成功制造出异常的东西。”是啊,多么可笑,你的人生,你的事业,都是在成功掩盖下的失败。
他垂下眉头。“对不起,意良。这两件事没有关系。这件事你让我接手就好,我处理好后会让你结案。”
我想说“关你屁事”,但是我真的做得到吗?如果不是他的身份,我怎么能进入人工智能调查科,我又怎么会在犯了那些事后还没有被处理。
我问:“有多少机器人会出现异常?”
“异常率比飞机失事的概率还低,而且它们没有机会发展到伤害人类。”
“这种情况为什么我们调查科都不知道?”
父亲沉默了一阵,说:“因为这是机密。”
我忍不住笑出来。“机密?连产品论坛上都讨论开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这是人为制造的,是吗?”
父亲没有说话。
这就是媒体上宣称的“完美核心”,机器人道德律的终结。
我的心脏开始加速。“妈妈的愿望是制造出完美的,没有痛苦的,比人类更善良的智能核心。而你,对于你来说,一个不再让人类有仇恨的机器人就是对妈妈的背叛。你根本不希望机器人变得完美。”
“我们造出了完美核心!”父亲抬高了音量,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意良,我不希望你因为恨我而变得盲目。我不是一个邪恶发明家,决定不了一切。这不是我的个人决定,这是人工智能标准委员会共同决定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疑惑起来。
父亲叹了一口气。“因为那个完美核心母本太完美了。它天生就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在最好的成长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能够处理所有的痛苦。”
“我没听懂。”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完美心灵。技术不光是技术,也是文化观念的结合体,改变着人的思维方式。这种完美的技术会迅速被人类社会吸收、依赖,变得无处不在,然后变得视而不见。就像是一块成色最完美的玻璃,干净,没有瑕疵。当玻璃太过干净的时候,人们就会忘记了它的存在,总有一天会撞到玻璃上。”
他用手指在玻璃台面上点了两下,继续说:“怎样避免撞上玻璃。我们没有办法在玻璃上贴上警示标志——在模拟中,这个技术的隐患在上百年后才会积累到可见程度,而人类对一种新技术的吸收却会在几年内完成,这个过程是短视的。最好的玻璃是有灰尘的玻璃。所以,我们制造了另一种不太完美的智能核心母本。它们会像人类一样产生异常的个体,这个概率和烈度都恰好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那些异常个体,就是不断落在玻璃上的灰尘,植入人类的心灵,提醒着我们对玻璃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和距离。”
我已经分不清这个人的理性和疯狂。是他的睿智决定了我们的未来,还是他的偏见决定了我们的未来?但我知道他,好吧,他们的决定,把945E变成了一个和我一样的……灵魂。
在我看来有些特别的945E,它只是机器人里不太完美的一个?不,我的感觉告诉我,绝不是这样的。他们想错了。
“945E会被怎样处理?”我问。
“当然是销毁。”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明白了,我没有能力改变这个许多人共谋的规则。
眼睛。我愿意把这双电子眼称为眼睛。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蓝色和红色的微光在瞳仁里闪烁,唱着关于痛苦和希望的歌。
我劫持了父亲的电子信箱地址,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我把和945E约定见面的日期提前了。
然后我撬开这个旧实验室的门。里面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储存在我记忆深处的感觉,那些神经元细胞再一次被激活了。我坐在太阳晒着的窗台上,妈妈对我说,她要创造出像我一样快乐的机器人。她转身过去工作的时候,头发就会散落在阳光里面,像一棵金色的柳树。让我安心。
945E出现在门口。这是我第一次和它面对面。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它的外壳流淌着光芒,它的眼里映着金色。
我举起枪,对着它。
它眼里闪过诧异。它笨拙地举起双手,说:“是我,九四五。”
我扣下了扳机。
灰尘的命运是被擦掉,然后新的灰尘落下,循环这个过程。没有人记得它们,它们比玻璃还要透明。
然而我看到的是,灰尘在玻璃上,可以被写下爱人的名字,可以被记下电话号码,可以被画上无比美丽的绘画。
如果我的眼睛捕捉得足够快,我就会看见子弹在出膛的一刹那被阳光镀上金色,穿过空气中的微尘,撞碎一面玻璃,然后飞过一段不太长的距离,击穿945E的肩甲。
945E摔倒在地。这次它没有犹豫,它用比人敏捷得多的速度弹起来,翻身从走廊跳下楼去。
跑吧,你看到了玻璃上的警示。为了活下去,你必须警惕地活着。
然后你会重新接近人类,带着我无法预料的结果。
我走在这座城市的灯牌河流里,要去找一个人。走过桥洞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那群流浪汉。他们在桥洞里搭建起窝棚,种花、养狗。我把剩下的钱掏给他们。
痛苦,是谁降给我们的?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痛苦没有带给我完全的黑暗,它让我看到生命在路灯下,在草丛里,在每一个桥洞后,闪闪发光。我感觉你也看到了。有时候你会绝望,但是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输给黑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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