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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间谍


By  Tang Fei 糖匪

201408
彗星科幻

一

人一生只出生一次。

艺术家例外。被晕乎乎地丢在陌生世界的滋味他要尝上两回。

我不知道哪一种更残忍。追根究底,该怪我妈。

孕检结果测出我会是个艺术家,她还是把我生了下来。没有正常女人愿意自己的孩子是艺术家。她们宁愿自己的孩子是罪犯。毕竟那只需要终身带着电子禁锢器,活得比别人小心翼翼点罢了。

“我恨那个老妖精。从我出生起到现在一直都挺着那对吓人的奶子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泰姆撕扯着头发,两眼发直。他盯着散落在地上的十多幅版画,咽了口唾沫。

我看着他默数三下。杰克开始冲那些画吐口水。不可遏制、源源不断的口水从他嘴里喷射到那些画上。那些画都是他来到营里后创作的作品,同一个主题,他的母亲。

“你们都是那些蠢女人冲动固执的后果,一桩傻事的副产品。”如果唐纳看到一定会这么说。她总是把我们的所有问题扯到我们的老妈身上。不是对她们的性幻想就是对她们把我们带到世上的憎恶。

来营里的第三天我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才不在乎她把我们说得和废物一样。事实上她就是想让我们觉得自己是废物。事实上,对管理局来说,我们绝对不是废物。

管理局就叫管理局,对外声称是一个联合国非盈利机构,类似绿色环保组织一样无害的小可怜机构。实际上他们的触角遍布地球上每个国家的权力机构,商业联盟,科学研究自治体,药品成瘾者协会,隐秘地操控着上上下下无数人的命运。

包括艺术家。

管理局需要艺术家,操控艺术家的方法和操控其他人并没不同。

将人逼入绝境,给你一条所谓出路。

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没有选择。

我们都是主动来到“营”里的人,舞蹈家、喷绘艺术家、装置摄影师、人体光电师。尽管“营”声名狼藉,但那只是一些隐晦的暗示,有时候听起来更象是蓄意的中伤。在你成为其中一员前,不会知道他们具体从事的项目内容。

“all of them are shit!”唐纳丢过来一堆艺术史影像图。一旦她情绪强烈,就会使用古英语。“你们以为这些都是真的?几千年辉煌的人类艺术史?成千上万的天才艺术家?shit!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编的故事。”

我盯着她的眼睛。只要她站在你面前你就很难把视线挪到别的地方去。她的眼睛真好看。虽然她说的话是很刺耳,性格也很糟,自私刻薄残忍。和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同,她为残忍而残忍——就好像我们为美而美,从日常中萃取百分百的纯粹。

“知道吗,你生来就是艺术家,百分百的。”

砰地一声我的食盆被打飞到半空。黏乎乎的食物飞得到处都是。几分钟后,我又回到了禁闭室。这是进营之后第几次被关禁闭了?很难数清。我总是忍不住去刺激唐娜。她越不能听到什么我越是提起。欣赏她发怒无疑是我在营里最好的消遣。虽然代价惨重。实际上,刚才那顿饭是我从禁闭室出来后的第一顿正餐。

我就是忍不住让她发狂。

在营里等待分配让我发狂。

如唐纳所言,元年之前,人类艺术史上一片空白。在发现人类历史上唯一一块处女地后,营里毫不犹豫地决定开垦。经过长达五年的数据验证,他们向时间管制局证明篡改这部分历史不会影响历史走向,之后他们招募艺术家志愿者——这是计划里最简单的部分——按照唐纳编写的艺术史,分配给每个人一个“角色”,确保艺术家熟读“剧本”并且会严格按照剧本演出后,他们就用时光机把我们送到过去相应年代。

送到的意思是——这是一张单程车票。即使营里同意你回来,从技术层面也无可能性。时光穿梭机在70年前被Docter David蓄意破坏后,只能向过去传输物质。对我们来说,彻彻底底的改头换面开始新生活。不少欠债累累的家伙们正是因为这点急于投奔营里。

传闻有一个放荡不羁的赌徒被选上送到十六世纪。营里要他成为一个脾气暴躁的天才画家。起先觉得两者气质符合有利于角色塑造,后来发现那家伙过分投入,愈演愈烈,动不动就动手拿匕首捅人。没错,就是卡拉瓦乔。为了纠正这个错误,局里不得不牺牲两个时间警探,把他们送到那个年代,体面地解决了问题。

从那后志愿者必须通过检审会性格测试才能入营。说实在的我会被选上,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尤其是,我的性格监测师是唐纳。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你知道怎么回事吧?”

“照你们的吩咐做事。”我是个彩绘师,善于抓住事物的特征。

“按照我们的吩咐回到过去做事。”她看起来很满意。“你等分配吧。”

我点点头。不开口的时候我会显得比较顺从。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的黑眼仁朝上一番。“你是个艺术家你要自由你要与众不同,个体死亡,但作品永恒了。别想这些狗屁,好好按我的吩咐做。”

“不,我不在乎。”她不需要知道我曾经失去过什么。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拥有点什么,我就不会来到营里。

回到过去,没有将来——等于死去。

我们互相望着彼此。

她的眼睛里有一万只小兔子在疯狂的蹦来蹦去。那样子像是在说她很乐意送我们这样的人去死。

二

“你听说了吗杰瑞被送走了,他去做一个走狗屎运的雕塑家,女人、钱、名声!这个狗杂碎。”刚从禁闭室出来我就被泰姆抓住。我倒是不介意听他发牢骚,只要不被喷的满脸是口水就好。

“泰姆,快看!”我从袖子里变出三只橙子,泰姆果然立刻安静了。

后面有人冷笑。

我想假装没有听到然后离开。但她开口了:“你还会魔术?”

“业余爱好。早上好,唐纳。”我转身表现得尽可能友善。

“你得重新填申请表。”

“为什么?”我强迫自己加入到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并且表现尽量平和。我们都清楚她是我最应该讨好的那个人。

“爱好那栏你没填。信息不完整。”

“不是什么重要的爱好。随便玩玩的。”

“重不重要我说了算。”

分配成为怎样的艺术家也是她说了算。我们今后的命运都在她手里。营里的人们争先恐后讨好她。没有人希望回到过去还做一个潦倒艺术家。

“我填。听说杰瑞已经走了。这个星期应该轮到我了吧。”

 “你不能插队啊。重新填表就得重新排队。”

我脑子过电般里面全是她那张脸被撕烂的样子。“我已经等了快一年。这里还能找出比我待得更长的人吗?别人要看你脸色。可我不在乎。给我一个名额,不管他最后被烧死被砍头得梅毒全家饿死或者碌碌无为,不管多惨,给我一个。我受够了!没有将来没有过去,卡在这个该死地方。”

我的吼声已经引来了警卫。我看着她嘴角的酒窝越来越深等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你真着急。”

“你把我留在这——”我深吸一口气。“是因为有我在可以让你显得不那么绝望?”

到最后,我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嘴。

但那次她没有关我紧闭,事实上几天后,申请被批下来。我被派到十七世纪的荷兰当一个画家。老婆是有钱人。生活不是问题。作品评价也不错。

“三十四岁那年你画了一幅群像,以夜晚为背景。这是你在阿姆斯特丹时期的代表作。”唐纳在为我做生平资料介绍。听起来很奇怪,让别人教你该怎么活着。这是在营里最后几天。只要通过生平资料考核,我就会被送到十七世纪。我记下艺术史上所有有关我的部分。尤其是被她们称作命运点的重要作品。

“严格按照艺术史描述创作作品的原因是?”

“确保其他人能找到这些画,并设法把它们一直保存到现在。”其实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似乎是经过复杂的运算和操作才能确保这样画作被保存下来。但那些玩意真值得他们这么大费周章?

“值得。”唐纳总是能看透我,尽管她现在一幅官方人员的姿态。“牢牢记住那幅画的主要特征。我会,我们会去找这幅画,设法让它被保存下来。这也是让我们找到你的方法,因为不是每次投送都会正确。”最后一句应该是笑话。可惜她笑得很勉强。

房间里只有我们。这感觉有点奇怪。临走前,我忽然不知道面对她。尤其是她还给了我这么一个好差事。

“你问吧。”她突然说道。

“什么?”我有点措手不及。

“你一直想问的问题。早在进来前就想却一直没问的问题。”

我坐直身体。“别人问过什么问题嘛?”

已经到最后一步,我不想功亏一篑。必须小心。

“你太小心了。那么我来说吧。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千方百计每次花费几亿把你们送到过去假装艺术家?”

我默认了。但还是没开口。唐纳的眼睛里一百万只小兔子在黑色的草丛里跳跃翻滚。

“你知道,人类走过很多弯路。不过我们会改正错误。只要我们知道那是错误。可惜历史不是真相。真相大多数时候藏在微不足道的细节中注定被人忽略,还有的时候,它被人刻意遗忘。佛教里说的轮回更像是永劫,一种对永远重复犯错的人类的比喻。我要送你们回去,去保留真相,传递给我们。我们要把真相整理输入智脑。今后人类社会所有重大决策都将依靠智脑整合运算出的数据来做出。”

“怎么传递?”我其实想的是——她们疯了。

“用你们的作品。皱褶的纹理,颜料的配比,材质的选择。看情况而定。上面的人比较喜欢镜子里反射的图案,杨.艾.凡客的《订婚式》,委拉斯开兹《宫女》那些。但还是按你的时代和风格来定,比如委拉斯开兹在《西班牙王子菲利普》就用各种不同深度的红色来做密码。技术人员晚上会给你发编码程序内存条,只要你按上面任何一种方法,我们都能破译。”她停下来,狠狠咬着口香糖。“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本来以为她想说点别的,和工作无关。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这个时候你不会让我不高兴的吧。”

“我不知道。”

她就在我面前,隔着一张桌子。只要伸出手… …那些黑色的眼睛的女孩们。

黑色的大风刮着黑色的草,小兔子们不顾一切贪婪地啃食激将淹没它们的黑色河流。

我放声大笑。“人类总会犯同样的错误。你真的认为真相会改变什么?”

三

他们叫我凡莱茵。我今年三十四。我有一栋房子,为数不少的古董,艺术品。莎朗斯基,我富有的太太已经去世,留下四个孩子在那里由保姆照顾。那女人叫什么来着,她挺娇俏而且能干。阿姆斯丹的市民们喜欢我的画。大型油画,肖像画,肖像画,肖像画。人们有多爱自己,我就让他们多爱我。给你们要的浓墨重彩,给你们在舞台上闪耀的假象,然后——给管理局他们要的真相。我用我的颜料保存真相,那些奇妙的细节部分。至于他们能不能破译就不是我的事。

走神的时候我会想起唐纳。离“营”前她给了我一个“吻”——一种类神经性毒素,表现症状和风湿关节炎类似,还伴有味觉失调。无论吃什么东西,都像在品尝铁锈。什么样的疯子会发明这种东西还以“吻”来命名。这人一定是个艺术家!

今天早上射击手公会的那帮人来找我。他们要我为他们画一幅群像。我收了定金,正好可以买下我喜欢的那双手套。翻日历的时候那个日子在眼前一跳。嘴巴里不可抑制弥漫这铁的味道。我想起唐娜最后的话。

“你记住一定要在你三十四岁那年为射击手公会画一幅以夜晚为背景的画,用你擅长的明暗对比。”

“为什么?”

“为你自己。”

“我是问要传递什么情报,或者真相?”

“为你自己!”

原来是这幅画。

四

我坐在画室里,已经几天没有出去了。他们以为我疯了。我盯着面前已经完成的那幅画。它被命名为寻夜。民兵们按照军阶和身份排列成三行神气活现地从画里向外望着。

我已经做了他们要我做的。

到目前为止,我做的都是他们让我做的。无论是十七世纪还是元年四世纪。我就这样浪费了两次生命。人类总是犯着同样的错误。无论多少次机会,我都还是会按照别人的指示去做。

动手前,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能做得更好。之前的画已经被撕毁丢在地上。不管好与坏,画一幅真正的我的画。光线和阴影请醒过来,我的眼睛请醒过来,织物和肉体下的生命请醒过来。射击手们回到各自归属的位置上去,回到各自的生命属性中,任何刻板的条例不再能禁锢任何人,我要你们活泼,鲜活,每个人在神圣的光芒里成为自己。没错,我画的是白天。

一意孤行的艺术家的白昼。

不要问我站在人群中的那个女孩是谁?我从未见过她还是孩子的模样。我只是幻想,我只是无数次在现在以及将来和遥远的将来幻想过在我们彼此还没有被世界伤害前相遇会是什么样子。而现在,我可以想象另一件事——在遥远的将来,当她寻找着我画的某一幅关于夜晚的作品时,她会认出自己。

无论今后我将身处怎样的险境,过着怎样的潦倒生活,只要一想到那双黑色眼睛,那双黑色眼睛里将映射出她纯真童颜的样子,我就如获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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