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上微尘
By 糖匪 TangFei
2014-12
彗星科幻
——“尖叫的天堂悬浮在人类头顶”
这是温柔明亮的所在。四面的墙是碧玉做的;墙内的街道是精金做的,好像明净的玻璃。无论怎么走,沿着街道一直下去,就会遇见那十二扇珍珠门中的一扇。无论哪扇门的后面,世上最美最大的花圃都在湿润的风中等着你。十字形水渠将花圃分成四等分。那四条在花圃中心交汇的河流分别叫做水之河,牛奶之河,酒之河,蜂蜜之河。
“这是你现在看到的?”透过窗户彼得的目光落在河边那两排生命树上。它们刚刚结出这个月的果子。
“是的。”J答道。
彼得叹了口气,转过身,唤醒沙发上的J,然后按下音匣的重放键。J听完自己的陈述,低头沉默了片刻,“这是我在梦里见到的?”他问。
一
他们在生命树下双双坐着。和其他树下的情侣一样。紧握对方的手以此感受到温暖和爱意。微风轻爽湿润,带着树叶和果子的香气。这是四月的果子。J的最爱。那果子的芳香里夹杂着霜冻后青草的苦涩。
“所以彼得利用催眠术重建了你的梦境。但是你们发现——”Q忧伤地望着J。
“我们发现根本不需要重建我的梦境。”J接过她的话。
一只彩鹊从他们面前飞过。那身影欢快轻盈,低低掠过蜂蜜之河的水面。
没有树荫,没有刺目的日光,树叶,河岸,就连天上的飞鸟也一样,万物由内而外透着光亮。这里是天堂。正是J梦见的那个乐园。
而他是其中唯一一个瑕疵。
就在几天前,他的身体出现异样。体检各项生理指标都正常。DNA序列正常。天堂里所有医生一筹莫展。彼得,他的精神导师决定为J催眠,进入他的梦境。也许能通过J的梦找到病因。
但是彼得错了。J的梦完美无缺。他梦见了这里。
他们仍然没能找到病因。
Q把头轻轻靠在J的肩上。J闻到她红头发里特有的甜味,此外,还有另一种味道,沮丧。她怀揣着他的沮丧。无须多言,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这一点。(就连彼得,他们的精神导师也为此懊恼。)他们本不该为任何事情忧心。这里是天堂,完美无瑕。他们这些残障儿被呵护关照,无微不至。每一个人的生理缺陷都得到修复,根据DNA数据计算出最匹配的“伙伴”彼此相伴,甚至还安排了导师指导他们正确生活。这一切,都无须付出任何代价。他们甚至连基本的劳作都不用。即使不对照人间百态,他们也应该满足。
J很满足。
彼得曾经向他暗示,照以前的规矩,像他们这样的先天性遗传缺陷儿必须死。
能在这里太幸运。幸运到深夜突然惊醒胸口发疼。J有时候觉得在这里一日长过许多年。
Q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你想的太多,所以才会有压力。”
“因为压力太大,我才瞎了。” 这是玩笑。但也不完全是。J最初是个瞎子。 只是DNA片段上的小错误。错误的表达和传递遗传信息,导致视锥细胞变异。他们修好了他。
Q瞪着他,要他知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J收起笑容。“别难过,他们修好我过一次,就能再修好我一次。你知道我不会放弃。我们去再试试。”
他们起身迈步来到花圃的北坡。漫山坡的鸢尾花中,错落有致的排列着49个巨形蜂巢。
七行七列。
七。
最完美的数字。
在一片蓝色的鸢尾花中,J和Q的蜂巢彼此挨着。沿着小径,J把Q送到她的蜂巢门口。
“你会再试试的是吗?”Q抱住他。
“为什么不?”J回答。
看着Q的蜂巢门自动合上,J转身来到自己的蜂巢前。他犹豫了一下,但只是一下。蜂巢门已经完成身份鉴定自动敞开。J踏进蜂巢,不由自主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外蓝紫色的鸢尾花花丛美得令人战栗。
门完全合上。
蜂巢进入工作状态,灯暗下,内壁通体闪过电光火花。全息影像跳出。十到二十个,视情况而定。这些人间百态。人类每天上传到云端的各种图像视频以及四维拟态玩具将J完美包围。影像飞快切换。根本来不及看。数十条影像信息激流奔涌甚至淹没。他们称这里为视域。(这就是他们为什么称工作状态时的蜂巢为视域)
J并不惊慌。彼得从一开始就教导他们如何面对这些影像——正视它们,告诉自己它们并不会伤害你。
“学会在纷乱繁杂的信息面前冥想,内心才能变得更加强大。”彼得那么说。
J并不惊慌,不是因为他曾经是彼得最好的学生。
他听到一些声音,说话声,喘气声,刹车声,枪声,拉链被拉开的声音。
他比以前更能分辨出这些声音。在全息影像饱含侵略性的包围下J无动于衷。
他瞎了。
没有任何征兆。九天前当他踏入他的视域,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惊恐万分地爬出蜂巢,对着鸢尾花花丛哀号,直到那些鸢尾花让他意识到他的视力恢复了。可是当他再次回到视域同样的事情发生了。
如此往复,经受一次次折磨人的尝试,J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被他称作视域的地方,被要求睁眼看着图像冥想的地方,他瞎了。
二
“你应该把它当作一粒微尘,明净玻璃上的一粒微尘,不值一提的小缺点。”
“实际上,我是瞎了。更像是一块玻璃被埋进了土里。”J打断彼得的比喻。
“间歇性失明。”彼得纠正J。“只在视域里才发生。我们会弄清楚病因的。”整整一个月,彼得都在为J做心理疏导,试图让J接受自己的瑕疵。“至于你。你不需要感到愧疚。”
J下意识地扭绞着双手“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没有。”彼得走回到书桌后面。“但是J,世界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完美。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瑕疵。”
“可在这里,只有我有问题。你,Q,其他伙伴,衣食住行,所有这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弥足珍贵。你们甚至用天堂来命名这个地方。”
“这让你不安了?你还在为什么感到不安?”
“我一直在想我的梦。” J说。
他的梦太正确了。没有人会梦见当下百分百真实的生活。梦总是被欲望或者恐惧扭曲,变形,它是生活的孪生姐妹,却永远不是生活本身。太正确的梦一点也不正常。
晚餐的时候,在城东他们的小公寓里,J告诉Q彼得要再给他做一次催眠。Q没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J又重复了刚才话,并且解释这样做的目的。
“彼得认为你的梦有问题?”Q举起汤勺又放下。她看J的样子有些心不在焉。
“也许吧。”J停下来,看着自己的手。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那句话什么也不能改变,只会让他显得更可悲。但他还是说了。“对不起,Q。”
他真可悲。但说出来多少也是一种解脱。Q的反应如他所料。她拥抱他,安慰他,向他保证不用多久一切都会好转。她多么温柔。因为疲倦和忧心,容貌日渐消瘦,一种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缓慢枯萎。J抱住她。她的憔悴令他更加爱她。
J把脸埋进她温软胸脯,一遍又一遍喃喃呼唤着她的名字。Q回应着,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
“我一定会好的。彼得会帮我——擦掉那一粒微尘。”现在轮到他安慰她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多么幸运,能够生活在这里。”
“是的,多幸运。”
“外面的世界,那些人,我害怕。”Q环住J的脖子,由他将她轻轻托起。J的吻落进她的肩胛。她开始颤抖。那熟悉的甜蜜的如春雨般的颤抖。
“你说什么?”J问。
Q没有说话。她抓住他的右手,将五指合拢,弯曲成拳头。
“你真的要这样子吗?”J盯着Q低声问道。银质餐具深陷进他青筋暴凸的右手。他不觉得痛。他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保持冷静。
Q没有作声,专注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几天前她会咆哮。但现在她已经学会如何用沉默嘲讽激怒J。
J甚至不记得他们吵架的原因。这个,或者那个,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Q越来越易怒。你永远没法猜到什么事能碰到她的痛处。她的愤怒每时每刻都在生长。有时候J觉得Q在有意识地学习控制自己的怒气,就像超级英雄控制自己的超能力。
“你这是在惩罚我吗?!”他终于失控,冲她大喊:“ 我影响了你。因为我看不见你就不能好好做你该死的冥想吗?”
Q抬起脸。那双眼睛里充满阴冷的恨意。不,那不是愤怒,那是怨恨。当J明白过来的时候,Q已经冲到他的面前。她手里的那把餐刀已经抵到J的脖子。
“你瞎了,你瞎了吗?难道你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吗?”
J坐在彼得办公室外的休息区。Q刚刚进去。现在他们两个人都成了彼得特殊看护对象。不顾Q的反对,J执意把他们和彼得的会面安排在一起。这是Q的第一次深谈。他必须要陪着她。没多久,Q出来了。轮到他了。他们在门口相遇匆匆拥抱一下,J就被催促着进去。在他后面还有不少深谈对象。
“Q说是你陪她来的。”彼得示意J坐到前面来。他显然看到J脖子上的伤疤,但他什么也没问。
“是的,老师。我——”
“你觉得她是因为你才得病的。你对她感到愧疚。”
“我爱她。”J说道。他仿佛又看见Q持着餐刀扑向他。那时候她是认真的。她真的想要他死。彼得的话里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你说她病了?”
“是的。一种常见的精神焦虑症。我给她开了一点帮助她安静的药物。但不能太多。那会让你们迟钝。你们,不,她还要冥想。”彼得说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
“我以为我们不会生病。”
“我们都会生病。”彼得说。
并不是只是他一个人有问题。J从中隐隐觉得宽慰,立刻又为这份宽慰感到羞愧。他希望Q能尽快好起来。他们曾经那么默契。
“Q说我是故意的。”J看到彼得的眼神,立刻明白Q一定对彼得说过同样的话。她控诉J故意装瞎,就为了获得更多的关注。多么孩子气的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J害怕。那话里有一种刺目坚硬的物质无法忽略。
他想求彼得给他保证,保证他会治好他们。但他没有。
J躺倒在彼得沙发上。他们决定再尝试一下催眠这个古老的方法。
“彼得,帮我一个忙?”
“你说。”
“待会要是我提到Q的时候说了不好的话(如果过会我说了什么关于Q的话,那不是真的。”
他没有。无论意识的哪个层面上,他都没有责怪Q。至少彼得是这么告诉他的。
J注视着Q平静的面庞。从彼得那回来,Q就着能量棒服下她的药,然后一直睡到现在。她已经很久没那么平静了。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好像被一根紧绷的弦——一种无法诉诸言语的痛苦勒住喉咙。现在那根弦终于松开。她获得了解脱。很难相信她就是几个小时前差点和人在休息室里撕扯的女孩。J不明白Q的暴躁乖戾来自哪里。
她和他,还有天堂里的每个人,他们并不懂得如何去恶待他人。从一开始他们就被教导温厚与爱,纯全与美,善待每一个生命,哪怕对食用的果实都心怀感恩。
在Q身上发生了什么? 连她都没有意识到伤害正在化为怨毒慢慢侵蚀着她。
潺潺的流水声响起。片刻前的安谧宁静瞬间粉碎。Q从床上惊起,茫然地睁大眼睛。
这是时钟在提醒他们冥想的时候到了。
J默默为Q穿上衣服。“该走了。Q”
Q一把抱住J,发出动物般的呜咽。
她在哭。
J搀着Q,默默走进鸢尾花海中。这条小径他们曾经走过好多次。它曾经确定无疑地通向纯粹的幸福,如今却像一条巨蛇,正试图从他们的视线逃离。脚下的小径变得难以把握,而前方那四十九个蜂巢又完美得令人不安。Q在发抖。她抖越来越厉害。等到了她的蜂巢前,她已经抖成风中的一片树叶。“我害怕,J”她说。
“你在害怕什么?Q?”
“不知道。可怕的事情在发生,在发生停不下来。”
“不要怕,再给我点时间。这一次我会看见的。然后你的病也会好起来。”J几乎是把Q推进蜂巢。几米开外,他的蜂巢正在等着他。他们从小教我们充满希望,相信恩典。J想着,迈步走向他的视域。
三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J问彼得。
这其实是Q的问题。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抛给他这个问题,轻轻一笑,然后消失了。Q的药很有效。她变得安静,不再暴怒。她活得太安静了——冰凉又安静,走路都不带声音,冷不丁发出细细的笑声。她的人和她的笑声一样越来越细。
“你们小时候?”彼得慢慢地坐会到他的转椅里。他看起来没明白这个问题。
Q料到会这样。
“我和Q,我们都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情景。”J盯着彼得的眼睛。“就好像我们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可怕的假设。Q没有说出口。“问他,问他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她在J耳边耳语,不怀好意地笑着,没等J回应就又跑开了。她什么都没说,却足以让J第二天一大早闯进彼得的办公室。
“大多数人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见鬼,她是对的!不记得童年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我们是被当作成人制造出来的。我们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只是代号。我们——是AI对不对,回答我?”
办公室突然安静了。彼得看着J,神情古怪。
“你知道植入虚构的童年记忆并不难。”
J语塞。“也许你们忘了。”
彼得叹了口气,倒了杯水递给J。“还记得沃森?”
J记得。彼得在他的课上提到过。“第一个AI厨子。他从无数菜谱中采集数据,计算出人类味觉曲线,以此做出美味菜品。”
“人和AI的最大区别在哪?”彼得追问。
“AI不具备原始感受力。”即使到了今天,AI处理数据的能力已经是当初的上亿兆倍。但他们必须通过人类经验获得数据,继而计算出“感觉”。
“J,你有感觉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甚至不需要问。
“对不起。彼得。”J感到一阵虚脱。他听到彼得的话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只有最后一句落进了他的耳朵。
“Q的病情对你影响很大。”
“不,和她没有关系。”J走到窗前,深深吐出一口气。这里是天堂的制高点。透过明镜般的玻璃,整个花圃尽收眼底。
他眼前的美景和起初一样,神圣安宁。唯有Q的笑声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你瞎了吗?你瞎了吗?为什么你不能睁开眼看看?”她嘲笑他。
J感到恐惧。也许他终生也无法相信全然的美好,无法去除这样的疑虑—--
在他目力不及之处,有什么正在发生。
“有一件事你得知道。”彼得说道:“Q正在被送往疗养院的路上。”
“Q!”J冲进公寓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套间里回荡着他喊声。 Q已经被带走了。胸口像是遭到重锤般的疼痛。喉咙发紧。现在,他连她的名字都喊不出来了。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向彼得的求情被严厉驳回。想要抢在疗养院前通知Q也没能成功。多么徒劳。
J坐在地上,过了很久,他发现自己在哭,没有任何声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这就是绝望。短短数十天,他见识了狂暴,怨毒,猜忌,现在他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有人瞎了,有人疯了。
可他们是在天堂吗?
一个心形全息影像相册倒在地上。J顺手扶起。真可笑。Q讨厌一切心形的物件。
J想到了什么。他拿起相册,试探着把它往胸口贴。相册裂成两半。一个微型播放器掉了出来。泪水奔涌而出。J边哭边笑。这是只有Q会开的玩笑。她把J的心跳声设定为密码。
打开播放器。意外地,里面只有声音。两个男人的谈话。大部分时候是其中一个在说话。J 认出了自己的声音。以及彼得的。Q竟然偷偷拷贝下他的催眠录音。J按下了播放键。
我在我的视域中。除我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他看上去真悲伤。他称我为——我的弟兄。
“我的弟兄,我将要蒙上你的眼睛。比起罪,黑暗并不可怕。我天堂里的弟兄,我们同是这世界的眼睛,他们为我们建造天堂,好让我们有纯全的心。用我们的眼睛去看这人间百态,将我们的心浸泡在其中,如果有恶我们的心就会难过。传感器摄取我们的痛苦,转化为数据,提供给终极计算器做出审判结果。客观又无情,数学般完美的审判。”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蒙上我的眼睛。”我问。
“因为没有人能承受那样的折磨。活在天堂,却目睹罪。我们会疯,我们会死。我们一批批的出生,一批批的死去,作为他们充当眼睛的工具。”
……
那段录音的最后,J意外听到了Q的声音。
“快跑!”她说。
播放器显示,这是一个小时前的录音。(录音时间显示为——一个小时前)
四
晚风中,鸽子叼着翡翠果实从J面前飞过。那是生命树上五月的果实,有着蜜酒般的香气。
J走在去蜂巢的路上。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走这一条路。但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被送到疗养院。他们都会被报废,送到从没有人回来过的疗养院。J的前任在濒临疯狂被送走之前,悄悄了在视域输出程序里动了点手脚。正是他保护了J,在J潜意识里设置了开关,使J在视域中短暂失明。
“你,我天堂里的继承者,你将继承我的蜂巢,你也将得到我的保护。”前任这么说道。
但他不可能永远保护到J。一旦彼得通过J掌握了他的程序编码,J就会和他们其它人一样。J并不害怕。也许他还会再见到Q。
胸口一阵阵痛。J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思想Q的念头。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身份认证完毕,蜂巢门向一旁滑开。J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感激,感激Q把他的体征也设置为开门码。这里是Q的蜂巢。Q被带走后24小时内,原来的所有设置仍然有效。J环顾四周。和预想的一样,他只在自己的视域才会触动潜意识开关。蜂巢中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能感觉到Q残留下的气息。J打开视域,不顾汹涌而来的影像激流,将事先准备的输入终端插上,植入病毒。影像的播放速度渐渐慢下,最终以正常速度播放。他们曾经成天对着飞速闪过的影像,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这一次J决定无论如何要看个清楚。
他根本用不着费神去挑选。左边第二。画面里,少女笑着,她没有被捆绑,没有被威胁,她都没有哭,她一直在笑,只身穿着一件下摆透明的裙子,坐在金碧辉煌陈设高雅的餐厅。她一直在笑,根本无法停下,即使一个头上抹着润滑油的壮汉爬到她分开的双腿中间,她还在笑。你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笑容。
你瞎了吗你瞎了吗,难道你什么都看不见?Q歇斯底里得冲他大喊。
J终于明白她终日面对的是什么。更糟的是,她看见却意识不到看见,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J开始呕吐。
蜂巢所有的传感器兴奋地运作起来,测量他的心跳体温血压荷尔蒙含量,甚至他的呕吐物。
这些都是数据。
J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直等到传感器平静下来,等待着下一轮的工作。他起身把播放速度恢复到最初设置,再次打开视域。
然后——他闭上了眼。
眼花缭乱的图像好像巨浪打在礁石上,匆匆在J平和的脸上落下投影又匆匆褪去。他看上去那么喜乐平静,心怀感激。完全没有身处可怖骇人的罪恶场面的反应。传感器嗡嗡运作着,丝毫不差的记录着J的反馈。错误的数据将从这里流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终极计算机是否能计算出因果链中的最后一环?
此时此刻,J早已忘却这一切。在他主动选择的黑暗里,他看见他和Q并排坐在四月的生命树下,微风湿润,夹杂着将熟落果子的青涩气息。这里是天堂,多么美好。
J记得他曾经问过他的前任,为什么终端计算机不采纳现存所有的法典以及案例做判断。
他的前任回答道:“世事变幻一日快过一日,人类总是不断滋生新的罪,经验和历史不足以成为全部初始数据。”
人类总是不断滋生新的罪。即使出生在天堂的人类也不例外。
他此时此刻做下的事,要等到多久才会被发现,要等到多久终极计算机的裁决会被质疑,要等到多久才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那些将他人看作视物工具的人,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迟早有一天那上面会掉下灰尘。
这是我的报复吗?也许。
但不是更像是我的尖叫吗?
如果你看不见这一切,也许你能够听见。
——J低语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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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糖匪 TangFei
2014-12
彗星科幻
——“尖叫的天堂悬浮在人类头顶”
这是温柔明亮的所在。四面的墙是碧玉做的;墙内的街道是精金做的,好像明净的玻璃。无论怎么走,沿着街道一直下去,就会遇见那十二扇珍珠门中的一扇。无论哪扇门的后面,世上最美最大的花圃都在湿润的风中等着你。十字形水渠将花圃分成四等分。那四条在花圃中心交汇的河流分别叫做水之河,牛奶之河,酒之河,蜂蜜之河。
“这是你现在看到的?”透过窗户彼得的目光落在河边那两排生命树上。它们刚刚结出这个月的果子。
“是的。”J答道。
彼得叹了口气,转过身,唤醒沙发上的J,然后按下音匣的重放键。J听完自己的陈述,低头沉默了片刻,“这是我在梦里见到的?”他问。
一
他们在生命树下双双坐着。和其他树下的情侣一样。紧握对方的手以此感受到温暖和爱意。微风轻爽湿润,带着树叶和果子的香气。这是四月的果子。J的最爱。那果子的芳香里夹杂着霜冻后青草的苦涩。
“所以彼得利用催眠术重建了你的梦境。但是你们发现——”Q忧伤地望着J。
“我们发现根本不需要重建我的梦境。”J接过她的话。
一只彩鹊从他们面前飞过。那身影欢快轻盈,低低掠过蜂蜜之河的水面。
没有树荫,没有刺目的日光,树叶,河岸,就连天上的飞鸟也一样,万物由内而外透着光亮。这里是天堂。正是J梦见的那个乐园。
而他是其中唯一一个瑕疵。
就在几天前,他的身体出现异样。体检各项生理指标都正常。DNA序列正常。天堂里所有医生一筹莫展。彼得,他的精神导师决定为J催眠,进入他的梦境。也许能通过J的梦找到病因。
但是彼得错了。J的梦完美无缺。他梦见了这里。
他们仍然没能找到病因。
Q把头轻轻靠在J的肩上。J闻到她红头发里特有的甜味,此外,还有另一种味道,沮丧。她怀揣着他的沮丧。无须多言,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这一点。(就连彼得,他们的精神导师也为此懊恼。)他们本不该为任何事情忧心。这里是天堂,完美无瑕。他们这些残障儿被呵护关照,无微不至。每一个人的生理缺陷都得到修复,根据DNA数据计算出最匹配的“伙伴”彼此相伴,甚至还安排了导师指导他们正确生活。这一切,都无须付出任何代价。他们甚至连基本的劳作都不用。即使不对照人间百态,他们也应该满足。
J很满足。
彼得曾经向他暗示,照以前的规矩,像他们这样的先天性遗传缺陷儿必须死。
能在这里太幸运。幸运到深夜突然惊醒胸口发疼。J有时候觉得在这里一日长过许多年。
Q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你想的太多,所以才会有压力。”
“因为压力太大,我才瞎了。” 这是玩笑。但也不完全是。J最初是个瞎子。 只是DNA片段上的小错误。错误的表达和传递遗传信息,导致视锥细胞变异。他们修好了他。
Q瞪着他,要他知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J收起笑容。“别难过,他们修好我过一次,就能再修好我一次。你知道我不会放弃。我们去再试试。”
他们起身迈步来到花圃的北坡。漫山坡的鸢尾花中,错落有致的排列着49个巨形蜂巢。
七行七列。
七。
最完美的数字。
在一片蓝色的鸢尾花中,J和Q的蜂巢彼此挨着。沿着小径,J把Q送到她的蜂巢门口。
“你会再试试的是吗?”Q抱住他。
“为什么不?”J回答。
看着Q的蜂巢门自动合上,J转身来到自己的蜂巢前。他犹豫了一下,但只是一下。蜂巢门已经完成身份鉴定自动敞开。J踏进蜂巢,不由自主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外蓝紫色的鸢尾花花丛美得令人战栗。
门完全合上。
蜂巢进入工作状态,灯暗下,内壁通体闪过电光火花。全息影像跳出。十到二十个,视情况而定。这些人间百态。人类每天上传到云端的各种图像视频以及四维拟态玩具将J完美包围。影像飞快切换。根本来不及看。数十条影像信息激流奔涌甚至淹没。他们称这里为视域。(这就是他们为什么称工作状态时的蜂巢为视域)
J并不惊慌。彼得从一开始就教导他们如何面对这些影像——正视它们,告诉自己它们并不会伤害你。
“学会在纷乱繁杂的信息面前冥想,内心才能变得更加强大。”彼得那么说。
J并不惊慌,不是因为他曾经是彼得最好的学生。
他听到一些声音,说话声,喘气声,刹车声,枪声,拉链被拉开的声音。
他比以前更能分辨出这些声音。在全息影像饱含侵略性的包围下J无动于衷。
他瞎了。
没有任何征兆。九天前当他踏入他的视域,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惊恐万分地爬出蜂巢,对着鸢尾花花丛哀号,直到那些鸢尾花让他意识到他的视力恢复了。可是当他再次回到视域同样的事情发生了。
如此往复,经受一次次折磨人的尝试,J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被他称作视域的地方,被要求睁眼看着图像冥想的地方,他瞎了。
二
“你应该把它当作一粒微尘,明净玻璃上的一粒微尘,不值一提的小缺点。”
“实际上,我是瞎了。更像是一块玻璃被埋进了土里。”J打断彼得的比喻。
“间歇性失明。”彼得纠正J。“只在视域里才发生。我们会弄清楚病因的。”整整一个月,彼得都在为J做心理疏导,试图让J接受自己的瑕疵。“至于你。你不需要感到愧疚。”
J下意识地扭绞着双手“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没有。”彼得走回到书桌后面。“但是J,世界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完美。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瑕疵。”
“可在这里,只有我有问题。你,Q,其他伙伴,衣食住行,所有这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弥足珍贵。你们甚至用天堂来命名这个地方。”
“这让你不安了?你还在为什么感到不安?”
“我一直在想我的梦。” J说。
他的梦太正确了。没有人会梦见当下百分百真实的生活。梦总是被欲望或者恐惧扭曲,变形,它是生活的孪生姐妹,却永远不是生活本身。太正确的梦一点也不正常。
晚餐的时候,在城东他们的小公寓里,J告诉Q彼得要再给他做一次催眠。Q没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J又重复了刚才话,并且解释这样做的目的。
“彼得认为你的梦有问题?”Q举起汤勺又放下。她看J的样子有些心不在焉。
“也许吧。”J停下来,看着自己的手。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那句话什么也不能改变,只会让他显得更可悲。但他还是说了。“对不起,Q。”
他真可悲。但说出来多少也是一种解脱。Q的反应如他所料。她拥抱他,安慰他,向他保证不用多久一切都会好转。她多么温柔。因为疲倦和忧心,容貌日渐消瘦,一种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缓慢枯萎。J抱住她。她的憔悴令他更加爱她。
J把脸埋进她温软胸脯,一遍又一遍喃喃呼唤着她的名字。Q回应着,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
“我一定会好的。彼得会帮我——擦掉那一粒微尘。”现在轮到他安慰她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多么幸运,能够生活在这里。”
“是的,多幸运。”
“外面的世界,那些人,我害怕。”Q环住J的脖子,由他将她轻轻托起。J的吻落进她的肩胛。她开始颤抖。那熟悉的甜蜜的如春雨般的颤抖。
“你说什么?”J问。
Q没有说话。她抓住他的右手,将五指合拢,弯曲成拳头。
“你真的要这样子吗?”J盯着Q低声问道。银质餐具深陷进他青筋暴凸的右手。他不觉得痛。他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保持冷静。
Q没有作声,专注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几天前她会咆哮。但现在她已经学会如何用沉默嘲讽激怒J。
J甚至不记得他们吵架的原因。这个,或者那个,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Q越来越易怒。你永远没法猜到什么事能碰到她的痛处。她的愤怒每时每刻都在生长。有时候J觉得Q在有意识地学习控制自己的怒气,就像超级英雄控制自己的超能力。
“你这是在惩罚我吗?!”他终于失控,冲她大喊:“ 我影响了你。因为我看不见你就不能好好做你该死的冥想吗?”
Q抬起脸。那双眼睛里充满阴冷的恨意。不,那不是愤怒,那是怨恨。当J明白过来的时候,Q已经冲到他的面前。她手里的那把餐刀已经抵到J的脖子。
“你瞎了,你瞎了吗?难道你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吗?”
J坐在彼得办公室外的休息区。Q刚刚进去。现在他们两个人都成了彼得特殊看护对象。不顾Q的反对,J执意把他们和彼得的会面安排在一起。这是Q的第一次深谈。他必须要陪着她。没多久,Q出来了。轮到他了。他们在门口相遇匆匆拥抱一下,J就被催促着进去。在他后面还有不少深谈对象。
“Q说是你陪她来的。”彼得示意J坐到前面来。他显然看到J脖子上的伤疤,但他什么也没问。
“是的,老师。我——”
“你觉得她是因为你才得病的。你对她感到愧疚。”
“我爱她。”J说道。他仿佛又看见Q持着餐刀扑向他。那时候她是认真的。她真的想要他死。彼得的话里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你说她病了?”
“是的。一种常见的精神焦虑症。我给她开了一点帮助她安静的药物。但不能太多。那会让你们迟钝。你们,不,她还要冥想。”彼得说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
“我以为我们不会生病。”
“我们都会生病。”彼得说。
并不是只是他一个人有问题。J从中隐隐觉得宽慰,立刻又为这份宽慰感到羞愧。他希望Q能尽快好起来。他们曾经那么默契。
“Q说我是故意的。”J看到彼得的眼神,立刻明白Q一定对彼得说过同样的话。她控诉J故意装瞎,就为了获得更多的关注。多么孩子气的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J害怕。那话里有一种刺目坚硬的物质无法忽略。
他想求彼得给他保证,保证他会治好他们。但他没有。
J躺倒在彼得沙发上。他们决定再尝试一下催眠这个古老的方法。
“彼得,帮我一个忙?”
“你说。”
“待会要是我提到Q的时候说了不好的话(如果过会我说了什么关于Q的话,那不是真的。”
他没有。无论意识的哪个层面上,他都没有责怪Q。至少彼得是这么告诉他的。
J注视着Q平静的面庞。从彼得那回来,Q就着能量棒服下她的药,然后一直睡到现在。她已经很久没那么平静了。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好像被一根紧绷的弦——一种无法诉诸言语的痛苦勒住喉咙。现在那根弦终于松开。她获得了解脱。很难相信她就是几个小时前差点和人在休息室里撕扯的女孩。J不明白Q的暴躁乖戾来自哪里。
她和他,还有天堂里的每个人,他们并不懂得如何去恶待他人。从一开始他们就被教导温厚与爱,纯全与美,善待每一个生命,哪怕对食用的果实都心怀感恩。
在Q身上发生了什么? 连她都没有意识到伤害正在化为怨毒慢慢侵蚀着她。
潺潺的流水声响起。片刻前的安谧宁静瞬间粉碎。Q从床上惊起,茫然地睁大眼睛。
这是时钟在提醒他们冥想的时候到了。
J默默为Q穿上衣服。“该走了。Q”
Q一把抱住J,发出动物般的呜咽。
她在哭。
J搀着Q,默默走进鸢尾花海中。这条小径他们曾经走过好多次。它曾经确定无疑地通向纯粹的幸福,如今却像一条巨蛇,正试图从他们的视线逃离。脚下的小径变得难以把握,而前方那四十九个蜂巢又完美得令人不安。Q在发抖。她抖越来越厉害。等到了她的蜂巢前,她已经抖成风中的一片树叶。“我害怕,J”她说。
“你在害怕什么?Q?”
“不知道。可怕的事情在发生,在发生停不下来。”
“不要怕,再给我点时间。这一次我会看见的。然后你的病也会好起来。”J几乎是把Q推进蜂巢。几米开外,他的蜂巢正在等着他。他们从小教我们充满希望,相信恩典。J想着,迈步走向他的视域。
三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J问彼得。
这其实是Q的问题。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抛给他这个问题,轻轻一笑,然后消失了。Q的药很有效。她变得安静,不再暴怒。她活得太安静了——冰凉又安静,走路都不带声音,冷不丁发出细细的笑声。她的人和她的笑声一样越来越细。
“你们小时候?”彼得慢慢地坐会到他的转椅里。他看起来没明白这个问题。
Q料到会这样。
“我和Q,我们都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情景。”J盯着彼得的眼睛。“就好像我们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可怕的假设。Q没有说出口。“问他,问他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她在J耳边耳语,不怀好意地笑着,没等J回应就又跑开了。她什么都没说,却足以让J第二天一大早闯进彼得的办公室。
“大多数人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见鬼,她是对的!不记得童年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我们是被当作成人制造出来的。我们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只是代号。我们——是AI对不对,回答我?”
办公室突然安静了。彼得看着J,神情古怪。
“你知道植入虚构的童年记忆并不难。”
J语塞。“也许你们忘了。”
彼得叹了口气,倒了杯水递给J。“还记得沃森?”
J记得。彼得在他的课上提到过。“第一个AI厨子。他从无数菜谱中采集数据,计算出人类味觉曲线,以此做出美味菜品。”
“人和AI的最大区别在哪?”彼得追问。
“AI不具备原始感受力。”即使到了今天,AI处理数据的能力已经是当初的上亿兆倍。但他们必须通过人类经验获得数据,继而计算出“感觉”。
“J,你有感觉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甚至不需要问。
“对不起。彼得。”J感到一阵虚脱。他听到彼得的话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只有最后一句落进了他的耳朵。
“Q的病情对你影响很大。”
“不,和她没有关系。”J走到窗前,深深吐出一口气。这里是天堂的制高点。透过明镜般的玻璃,整个花圃尽收眼底。
他眼前的美景和起初一样,神圣安宁。唯有Q的笑声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你瞎了吗?你瞎了吗?为什么你不能睁开眼看看?”她嘲笑他。
J感到恐惧。也许他终生也无法相信全然的美好,无法去除这样的疑虑—--
在他目力不及之处,有什么正在发生。
“有一件事你得知道。”彼得说道:“Q正在被送往疗养院的路上。”
“Q!”J冲进公寓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套间里回荡着他喊声。 Q已经被带走了。胸口像是遭到重锤般的疼痛。喉咙发紧。现在,他连她的名字都喊不出来了。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向彼得的求情被严厉驳回。想要抢在疗养院前通知Q也没能成功。多么徒劳。
J坐在地上,过了很久,他发现自己在哭,没有任何声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这就是绝望。短短数十天,他见识了狂暴,怨毒,猜忌,现在他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有人瞎了,有人疯了。
可他们是在天堂吗?
一个心形全息影像相册倒在地上。J顺手扶起。真可笑。Q讨厌一切心形的物件。
J想到了什么。他拿起相册,试探着把它往胸口贴。相册裂成两半。一个微型播放器掉了出来。泪水奔涌而出。J边哭边笑。这是只有Q会开的玩笑。她把J的心跳声设定为密码。
打开播放器。意外地,里面只有声音。两个男人的谈话。大部分时候是其中一个在说话。J 认出了自己的声音。以及彼得的。Q竟然偷偷拷贝下他的催眠录音。J按下了播放键。
我在我的视域中。除我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他看上去真悲伤。他称我为——我的弟兄。
“我的弟兄,我将要蒙上你的眼睛。比起罪,黑暗并不可怕。我天堂里的弟兄,我们同是这世界的眼睛,他们为我们建造天堂,好让我们有纯全的心。用我们的眼睛去看这人间百态,将我们的心浸泡在其中,如果有恶我们的心就会难过。传感器摄取我们的痛苦,转化为数据,提供给终极计算器做出审判结果。客观又无情,数学般完美的审判。”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蒙上我的眼睛。”我问。
“因为没有人能承受那样的折磨。活在天堂,却目睹罪。我们会疯,我们会死。我们一批批的出生,一批批的死去,作为他们充当眼睛的工具。”
……
那段录音的最后,J意外听到了Q的声音。
“快跑!”她说。
播放器显示,这是一个小时前的录音。(录音时间显示为——一个小时前)
四
晚风中,鸽子叼着翡翠果实从J面前飞过。那是生命树上五月的果实,有着蜜酒般的香气。
J走在去蜂巢的路上。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走这一条路。但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被送到疗养院。他们都会被报废,送到从没有人回来过的疗养院。J的前任在濒临疯狂被送走之前,悄悄了在视域输出程序里动了点手脚。正是他保护了J,在J潜意识里设置了开关,使J在视域中短暂失明。
“你,我天堂里的继承者,你将继承我的蜂巢,你也将得到我的保护。”前任这么说道。
但他不可能永远保护到J。一旦彼得通过J掌握了他的程序编码,J就会和他们其它人一样。J并不害怕。也许他还会再见到Q。
胸口一阵阵痛。J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思想Q的念头。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身份认证完毕,蜂巢门向一旁滑开。J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感激,感激Q把他的体征也设置为开门码。这里是Q的蜂巢。Q被带走后24小时内,原来的所有设置仍然有效。J环顾四周。和预想的一样,他只在自己的视域才会触动潜意识开关。蜂巢中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能感觉到Q残留下的气息。J打开视域,不顾汹涌而来的影像激流,将事先准备的输入终端插上,植入病毒。影像的播放速度渐渐慢下,最终以正常速度播放。他们曾经成天对着飞速闪过的影像,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这一次J决定无论如何要看个清楚。
他根本用不着费神去挑选。左边第二。画面里,少女笑着,她没有被捆绑,没有被威胁,她都没有哭,她一直在笑,只身穿着一件下摆透明的裙子,坐在金碧辉煌陈设高雅的餐厅。她一直在笑,根本无法停下,即使一个头上抹着润滑油的壮汉爬到她分开的双腿中间,她还在笑。你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笑容。
你瞎了吗你瞎了吗,难道你什么都看不见?Q歇斯底里得冲他大喊。
J终于明白她终日面对的是什么。更糟的是,她看见却意识不到看见,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J开始呕吐。
蜂巢所有的传感器兴奋地运作起来,测量他的心跳体温血压荷尔蒙含量,甚至他的呕吐物。
这些都是数据。
J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直等到传感器平静下来,等待着下一轮的工作。他起身把播放速度恢复到最初设置,再次打开视域。
然后——他闭上了眼。
眼花缭乱的图像好像巨浪打在礁石上,匆匆在J平和的脸上落下投影又匆匆褪去。他看上去那么喜乐平静,心怀感激。完全没有身处可怖骇人的罪恶场面的反应。传感器嗡嗡运作着,丝毫不差的记录着J的反馈。错误的数据将从这里流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终极计算机是否能计算出因果链中的最后一环?
此时此刻,J早已忘却这一切。在他主动选择的黑暗里,他看见他和Q并排坐在四月的生命树下,微风湿润,夹杂着将熟落果子的青涩气息。这里是天堂,多么美好。
J记得他曾经问过他的前任,为什么终端计算机不采纳现存所有的法典以及案例做判断。
他的前任回答道:“世事变幻一日快过一日,人类总是不断滋生新的罪,经验和历史不足以成为全部初始数据。”
人类总是不断滋生新的罪。即使出生在天堂的人类也不例外。
他此时此刻做下的事,要等到多久才会被发现,要等到多久终极计算机的裁决会被质疑,要等到多久才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那些将他人看作视物工具的人,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迟早有一天那上面会掉下灰尘。
这是我的报复吗?也许。
但不是更像是我的尖叫吗?
如果你看不见这一切,也许你能够听见。
——J低语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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