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事
By 梁谋
2015-03
彗星科幻
小楚关好门,悄悄地上了山。
他摸索着,走得极慢。月亮已经落下去了,群星却不够亮。幸好,君王的大殿上还燃着灯。青铜做的骏马,吃饱了炭块和清水,喷吐着蒸汽和火焰,拉动巨大的磁石,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便有了一道弧形的亮光,数里外都看得见。
小楚借着那光,找到了昨天标记的那几处药草。旋即,借着夜色,悄悄下山。
他娘已经起床了,正坐在门槛上,等待他归来。
小楚从抽屉里拿出两块石头,洗净了,放在她的手心,看着她掀开眼皮,把石头塞进空洞洞地眼眶里。
“今天,我要接着去找绣儿。”
他娘沉默着,点一点头。
上了岁数的人,通常能有一种波澜不惊的能力。
他们开始念颂词。
“他的威严,像青铜一样精坚,
他的美德,停留在人们耳边,
赞美伟大的君王啊,
日月愧对他璀璨的王冠。”
院子里的树枝上,停着一只小鸟。它似乎对这一切非常满意,轻快地鸣叫两声,在晨光熹微之中,拍打着镂空的翅膀,向着下一户人家飞去。
它是君王最宠信的信使,靠着精巧的机簧,把每个人的消息,带到君王那里去。
小楚不喜欢它们。
没有人喜欢它们。
小楚他爹是个铜匠,他爷爷也是个铜匠,他俩都曾经赞叹那青雀的巧夺天工,自叹弗如。不过,他们只需要二两铜,就能打造一根销子。那玩意儿粗笨,丑陋,却可以用很久,让一个愁眉不展的马车夫开心起来。
小楚四处打量一番,确保所有的青雀都飞走了,这才从床底下摸出一把生锈的柴刀,细心地打磨那些铜绿。
隔壁的村正,出价半个铜板,找他买一把刀。虽说私下贩卖铜器是杀头的罪,但是看着村正老婆那九个多月的肚子,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再者,他的确需要这笔钱,他要靠这半个铜板进城,去寻找他的绣儿。
这一天,他还是一无所获。
朔望这天的颂词,和往常颇有些不同。
“青铜的雀儿,叫的多么动听,
伟大的君王啊,被天保佑,享地福荫,
他是国度的柱石啊,百姓都遵从他的言行,
我们只要恪守礼节啊,就能得到他的欢心。”
村正“吭吭哧哧”地拉着一辆木板车,车上装着两只竹篓。皇恩浩荡,每个朔望都有赏赐——一个人半斤面,四分之一个铜板。多数门都关着,敲半天也没人答应。间或有一扇门,“吱呀”一声错开个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村正用斗量好面,递上铜钱,再寒暄几句,就这样一家一家,直到将近晌午。
“小楚,”村正嗫嚅着,“你们家吃得少,能不能把粮食分我一点?孩子他娘走了……可我们爷俩还得活下去。”
小楚把自己的那份给了他。
虽然半斤面在黑市上可以卖到一个铜板,不过他一点也没有犹豫。
因为,要是绣儿在,她也一定会这么做。
绣儿是村里是最漂亮的姑娘,是世界上诸多美好之中,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秀才们在她门外摇头晃脑地读诗,少年们比赛做陷阱,抓些野鸡、兔子,吹声口哨,扔到她院子里。就是那些早过了胡思乱想年纪的大人们,在见到她的时候,也会眼睛亮一下。他们把她当做女儿,每年春天,成群结队地跑到她家里,翻修房屋,检查炉灶。
她却偏偏在那么多人里,选择了小楚。
她教他打磨石头,给他绣香囊,告诉他将几种草药和雷公草一起煮,就能去掉毒性和苦味。
可她的命运却不在她自己手里。
太守终于发现了这个躲进山村的织户,他得意洋洋地宣布,要把绣儿抓走,用以抵偿她爹娘欠下的赋税。他以为这里的贱民会非常顺从,如同之前很多次一样。
这一次,他错了。一夜之间,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参与了暴动。村民们用巨石堵住官道,在村里抛洒蒺藜。他们甚至用竹子做了一个简陋的投石器,把燃烧的炭块扔到那些衙役的脸上。
太守震惊,生气,但并不着急。他调来军队,那些差爷们磨利了佩剑,擦亮了盔甲,迈着整齐的步伐,把村民们逼到河边。他们举着长枪,点燃火绳,远远望去,就像在顶着一朵乌云行走。
血水两刻钟之后就散尽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省里的道台很是心痛,因为差爷们打死了几个风评不错的学子。他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奏折,表示要“与汝偕亡”。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君王已经很久不早朝了。
小楚扒开灶台下面的青石,拿出一本书。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会有人把书藏在灶台呢?
书是一个秀才送给绣儿的,绣儿又顺手送给了他。那秀才倒也是个豁达的人,看到小楚捧着自己送给心上人的礼物,不但丝毫不介意,反而问他想不想读书。
小楚不知道一个铜匠学这些有什么用,不过,他觉得绣儿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而这种生活,顶好顶好,是他给的。
秀才们常常聚在一起,海阔天空地瞎扯。他们说,君王早前并不是这个样子。虽然他那会好大喜功啦、残暴不仁啦、嗜杀成性啦——都是些小楚听不懂的词儿——但是,至少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
一直到君王九十岁那年,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去。一根肋骨断成两截,其中一截贴着肺,插进了心包里。
大臣们派出军队,去寻找青木。那是生长在大泽深处的一种树,把它向阳那一面的树皮剥下来,用特殊的药水鞣制,就能得到一块百毒不侵,比肌肤还柔软的革。
王爷们献上了龙筋。龙生活在海底的深渊里,依靠鱼虾喂食。只有最勇敢、水性最好的少年,才能得到它们的青睐,在雷雨之前获知它们的踪迹,和它们一起嬉戏。
太医们依靠这些奇珍异宝,修补好了君王的那颗心,但是,君王醒来之后,就再也不曾快乐。
“自古美人如名将,”君王咀嚼着果木炙烤的鱼翅说,“不许人间见白头。”
热闹的宴会就此安静下来,大臣们面面相觑。
“何以……永生?”
小楚其实挺同情那位君王,因为他觉得永恒并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他曾经忍着“砰砰”的心跳,跟绣儿说:“咱俩要永远好。”绣儿轻轻啐他一口,却并不反对。
可是绣儿,究竟在哪儿呢?
“快跑!”
保长踉踉跄跄地推开了小楚家的门。
小楚悚然一惊,飞快地跑到里屋。先拿上一包干粮,再摸出席子底下的铜板,接着,要去背上娘……
就在这时,一把刺刀沿着他的脖颈伸过来,割痛了他的下巴。
劳役营里的活儿很重,吃的还算凑合,就是不知道娘怎么样了。
君王想永生,想得发了疯。太尉、司徒、司空无奈之下,找来都城所有的学生,搬出太学里的每一本书,打算找出那个答案。
他们翻书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听到的人都说像是在打雷,或者,像是天空的叹息。
“可有……良策……”君王问。
三公长跪不起。他们没有找到答案,但他们找到了答案的答案。只不过那个答案太过震撼,他们互相击掌起誓,宁肯死掉,也不把它说出去。
“哼……君要臣死。”君王冷笑着,找来一群术士。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衣,挥动着宽大的袖子,活像一群乌鸦。他们把三公的脑袋切成薄片,又把玻璃磨成凹凸各异的样子。
“我们找到了。”他们胸有成竹。
“好……”君王赞许。
他下令开掘一条水渠,大海因此下降了三寸。
小楚的爷爷就是在那时,死在一个浪头下。
他调动全国的铜匠,打造齿轮、发条和铜镜。
小楚的父亲在某一个午后,跌进了一个熔炉里。
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不过,他并不害怕。当你心里藏着一个人,不管日子有多难捱,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到达那个只有他和她的世界中去。
一个监工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在营里巡视,忽然注意到了这个细皮嫩肉的后生。他轻门熟路地靠上去,坐在小楚身边。接下来,他会和小楚聊聊家常,把自己说成一个好心的解救者,然后,抚摸对方的手……
小楚一巴掌打掉了那只手。
“你他妈的!”监工生气了,他涨红了脸,站起身,解开裤腰带,“跪下!给老子舔!”
人群骚动起来。
“谁敢,我看他妈谁敢?!”监工得意洋洋。
“噗通”,小楚跪下了。监工哈哈大笑。人们铁青着脸,扭过了头。他们可以接受自己的麻木不仁,却不能容忍一个少年,如此的奴颜媚骨。
小楚趁着所有人都把视线移开的时候,忽的伸出右手,把监工腰间的青铜刀拔了下来。
“你个小兔崽子想造反吗!”
小楚慢慢地直起身。
远处几位差爷放弃了说笑,端起了枪。
小楚不敢杀他,虽然他很想,但是他还有娘,还要找到绣儿。他把那刀递进嘴里。只要一割一搅,对方就会对自己失去兴趣吧?
“砰。”
一个远处的差爷看不下去了,悄悄端起枪,一枪打在了刀把上。
“都散了吧。”军官说。
监工恨恨地看了人群一眼,把长满疣的那话儿塞进了裤裆里。
小楚木着脸,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吐出一口痰,看着痰里的血丝,忍不住哭了起来。
人们终于按照君王的意愿,建好了他要的一切。
君王沐浴,斋戒,焚香,颤抖着,在青铜板上写下“永生”两个字。忠诚的近侍,拿着锤头和凿子,沿着他的笔迹敲打,等君王过目之后,把它放到一个特制的卡槽里。
一个齿轮催动着另一个齿轮,把那两个字分解成横竖撇捺;一个发条驱使着另一份发条,解析着世间最神秘的两件事——生与死。
“原来……如此……”君王满意地笑了,“朕……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人们跪倒山呼,并不是因为君王的赏赐,而是为了庆幸自己又一次熬了过去。
十日之后,来了一群宫女,她们给每一个人一碗酒,一颗药丸。
“这是太医们配的药,吃下去可以身强体健,长命百岁。”
众人不疑有它,仰脖咽了下去。再说,怀疑又有什么用呢,不远处就是拄着枪的禁军。
半夜的时候,小楚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营里诡异地,听不见呼吸声。他仰在破旧的草席上,仿佛看到绣儿离自己而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自己的肚子往上爬。
“绣儿!”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昏了过去。
君王满意地看着那些倒下的人。
辛勤地蜘蛛们,只花了两个时辰就孵化了。它们流着涎液,拖着蛛丝,在那些贱民的嘴巴、鼻子、耳朵里爬进爬出,留下一个惨白的网,笼罩着他们的脑袋,向着远处那个巨大的青铜方阵爬去。一根一根细小的丝线汇聚起来,渐而成了一条白蟒,连到那比国师还要博学的机器上;那机器又分出无数根铜丝,连着大殿中央那扇巨大的铜门。
“朕受命于天……当得永生!”
只要穿过那扇门,他就能超越时间和空间,成为永恒的主人。
不!
小楚忽然清醒了一下。
“哼。”君王冷笑。
不!!
小楚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而且变得更加强大。
君王的眼皮跳了一下。
不!!!
小楚发现,越来越多的声音在附和自己。
他们辛勤地种地,妻子却挨饿而死;他们熬夜照顾蚕种,自己却穿不起一寸绫罗;他们逆来顺受,甚至牺牲尊严,只为了活下去。
可是,君王去不让他们活。
君王要用他们的死,换取自己的永生。
凭什么?!
他们愤怒了。
他们是农夫、匠人、猎户,他们目不识丁,没有读书的权利,只能按照君王安排好的方式生活。
但他们并不是傻瓜。
他们看花开,看星落,他们纳闷河水为什么总是自西往东,他们觉察到天空是蓝色的。他们是勤奋的,亦是聪明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去思考。
这一刻,他们联合了起来。
无数个念头,靠着那纤细的蛛丝碰撞,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懂得如此多的事。为什么铜会变绿,为什么人会老去,为什么,纸鸢可以在风中飞舞。
他们俘虏了那台差分机,逼着它交出代码。
君王说:“要升维。”
他们说:“降下去!”
君王忽然感觉到一丝恐惧,他想到了三公们说过的话。
“水能载舟亦能……”
“得民心者……”
这颗星球上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接着,一个波,飞快地划过天地间每一个角落。宇宙无奈的,遵从着那双无形的手,缩小为一个无限小的点。
连弹指都来不及的一瞬间,那个点爆炸了。
中子、质子、电子汇集中成原子,原子复合成气体,气体凝聚成星云。温度越来越低,群星再一次亮起。
他们在宇宙之中,宇宙却在他们的梦里,就像一个克莱因瓶。
“要是有光,就好了。”小楚说。
他在这崭新的宇宙之中漫步,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中了一颗蓝色的星球。
他造了一个姑娘。
“秀儿啊。”
“夏娃。”那姑娘指着自己,露齿浅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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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楚关好门,悄悄地上了山。
他摸索着,走得极慢。月亮已经落下去了,群星却不够亮。幸好,君王的大殿上还燃着灯。青铜做的骏马,吃饱了炭块和清水,喷吐着蒸汽和火焰,拉动巨大的磁石,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便有了一道弧形的亮光,数里外都看得见。
小楚借着那光,找到了昨天标记的那几处药草。旋即,借着夜色,悄悄下山。
他娘已经起床了,正坐在门槛上,等待他归来。
小楚从抽屉里拿出两块石头,洗净了,放在她的手心,看着她掀开眼皮,把石头塞进空洞洞地眼眶里。
“今天,我要接着去找绣儿。”
他娘沉默着,点一点头。
上了岁数的人,通常能有一种波澜不惊的能力。
他们开始念颂词。
“他的威严,像青铜一样精坚,
他的美德,停留在人们耳边,
赞美伟大的君王啊,
日月愧对他璀璨的王冠。”
院子里的树枝上,停着一只小鸟。它似乎对这一切非常满意,轻快地鸣叫两声,在晨光熹微之中,拍打着镂空的翅膀,向着下一户人家飞去。
它是君王最宠信的信使,靠着精巧的机簧,把每个人的消息,带到君王那里去。
小楚不喜欢它们。
没有人喜欢它们。
小楚他爹是个铜匠,他爷爷也是个铜匠,他俩都曾经赞叹那青雀的巧夺天工,自叹弗如。不过,他们只需要二两铜,就能打造一根销子。那玩意儿粗笨,丑陋,却可以用很久,让一个愁眉不展的马车夫开心起来。
小楚四处打量一番,确保所有的青雀都飞走了,这才从床底下摸出一把生锈的柴刀,细心地打磨那些铜绿。
隔壁的村正,出价半个铜板,找他买一把刀。虽说私下贩卖铜器是杀头的罪,但是看着村正老婆那九个多月的肚子,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再者,他的确需要这笔钱,他要靠这半个铜板进城,去寻找他的绣儿。
这一天,他还是一无所获。
朔望这天的颂词,和往常颇有些不同。
“青铜的雀儿,叫的多么动听,
伟大的君王啊,被天保佑,享地福荫,
他是国度的柱石啊,百姓都遵从他的言行,
我们只要恪守礼节啊,就能得到他的欢心。”
村正“吭吭哧哧”地拉着一辆木板车,车上装着两只竹篓。皇恩浩荡,每个朔望都有赏赐——一个人半斤面,四分之一个铜板。多数门都关着,敲半天也没人答应。间或有一扇门,“吱呀”一声错开个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村正用斗量好面,递上铜钱,再寒暄几句,就这样一家一家,直到将近晌午。
“小楚,”村正嗫嚅着,“你们家吃得少,能不能把粮食分我一点?孩子他娘走了……可我们爷俩还得活下去。”
小楚把自己的那份给了他。
虽然半斤面在黑市上可以卖到一个铜板,不过他一点也没有犹豫。
因为,要是绣儿在,她也一定会这么做。
绣儿是村里是最漂亮的姑娘,是世界上诸多美好之中,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秀才们在她门外摇头晃脑地读诗,少年们比赛做陷阱,抓些野鸡、兔子,吹声口哨,扔到她院子里。就是那些早过了胡思乱想年纪的大人们,在见到她的时候,也会眼睛亮一下。他们把她当做女儿,每年春天,成群结队地跑到她家里,翻修房屋,检查炉灶。
她却偏偏在那么多人里,选择了小楚。
她教他打磨石头,给他绣香囊,告诉他将几种草药和雷公草一起煮,就能去掉毒性和苦味。
可她的命运却不在她自己手里。
太守终于发现了这个躲进山村的织户,他得意洋洋地宣布,要把绣儿抓走,用以抵偿她爹娘欠下的赋税。他以为这里的贱民会非常顺从,如同之前很多次一样。
这一次,他错了。一夜之间,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参与了暴动。村民们用巨石堵住官道,在村里抛洒蒺藜。他们甚至用竹子做了一个简陋的投石器,把燃烧的炭块扔到那些衙役的脸上。
太守震惊,生气,但并不着急。他调来军队,那些差爷们磨利了佩剑,擦亮了盔甲,迈着整齐的步伐,把村民们逼到河边。他们举着长枪,点燃火绳,远远望去,就像在顶着一朵乌云行走。
血水两刻钟之后就散尽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省里的道台很是心痛,因为差爷们打死了几个风评不错的学子。他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奏折,表示要“与汝偕亡”。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君王已经很久不早朝了。
小楚扒开灶台下面的青石,拿出一本书。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会有人把书藏在灶台呢?
书是一个秀才送给绣儿的,绣儿又顺手送给了他。那秀才倒也是个豁达的人,看到小楚捧着自己送给心上人的礼物,不但丝毫不介意,反而问他想不想读书。
小楚不知道一个铜匠学这些有什么用,不过,他觉得绣儿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而这种生活,顶好顶好,是他给的。
秀才们常常聚在一起,海阔天空地瞎扯。他们说,君王早前并不是这个样子。虽然他那会好大喜功啦、残暴不仁啦、嗜杀成性啦——都是些小楚听不懂的词儿——但是,至少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
一直到君王九十岁那年,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去。一根肋骨断成两截,其中一截贴着肺,插进了心包里。
大臣们派出军队,去寻找青木。那是生长在大泽深处的一种树,把它向阳那一面的树皮剥下来,用特殊的药水鞣制,就能得到一块百毒不侵,比肌肤还柔软的革。
王爷们献上了龙筋。龙生活在海底的深渊里,依靠鱼虾喂食。只有最勇敢、水性最好的少年,才能得到它们的青睐,在雷雨之前获知它们的踪迹,和它们一起嬉戏。
太医们依靠这些奇珍异宝,修补好了君王的那颗心,但是,君王醒来之后,就再也不曾快乐。
“自古美人如名将,”君王咀嚼着果木炙烤的鱼翅说,“不许人间见白头。”
热闹的宴会就此安静下来,大臣们面面相觑。
“何以……永生?”
小楚其实挺同情那位君王,因为他觉得永恒并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他曾经忍着“砰砰”的心跳,跟绣儿说:“咱俩要永远好。”绣儿轻轻啐他一口,却并不反对。
可是绣儿,究竟在哪儿呢?
“快跑!”
保长踉踉跄跄地推开了小楚家的门。
小楚悚然一惊,飞快地跑到里屋。先拿上一包干粮,再摸出席子底下的铜板,接着,要去背上娘……
就在这时,一把刺刀沿着他的脖颈伸过来,割痛了他的下巴。
劳役营里的活儿很重,吃的还算凑合,就是不知道娘怎么样了。
君王想永生,想得发了疯。太尉、司徒、司空无奈之下,找来都城所有的学生,搬出太学里的每一本书,打算找出那个答案。
他们翻书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听到的人都说像是在打雷,或者,像是天空的叹息。
“可有……良策……”君王问。
三公长跪不起。他们没有找到答案,但他们找到了答案的答案。只不过那个答案太过震撼,他们互相击掌起誓,宁肯死掉,也不把它说出去。
“哼……君要臣死。”君王冷笑着,找来一群术士。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衣,挥动着宽大的袖子,活像一群乌鸦。他们把三公的脑袋切成薄片,又把玻璃磨成凹凸各异的样子。
“我们找到了。”他们胸有成竹。
“好……”君王赞许。
他下令开掘一条水渠,大海因此下降了三寸。
小楚的爷爷就是在那时,死在一个浪头下。
他调动全国的铜匠,打造齿轮、发条和铜镜。
小楚的父亲在某一个午后,跌进了一个熔炉里。
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不过,他并不害怕。当你心里藏着一个人,不管日子有多难捱,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到达那个只有他和她的世界中去。
一个监工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在营里巡视,忽然注意到了这个细皮嫩肉的后生。他轻门熟路地靠上去,坐在小楚身边。接下来,他会和小楚聊聊家常,把自己说成一个好心的解救者,然后,抚摸对方的手……
小楚一巴掌打掉了那只手。
“你他妈的!”监工生气了,他涨红了脸,站起身,解开裤腰带,“跪下!给老子舔!”
人群骚动起来。
“谁敢,我看他妈谁敢?!”监工得意洋洋。
“噗通”,小楚跪下了。监工哈哈大笑。人们铁青着脸,扭过了头。他们可以接受自己的麻木不仁,却不能容忍一个少年,如此的奴颜媚骨。
小楚趁着所有人都把视线移开的时候,忽的伸出右手,把监工腰间的青铜刀拔了下来。
“你个小兔崽子想造反吗!”
小楚慢慢地直起身。
远处几位差爷放弃了说笑,端起了枪。
小楚不敢杀他,虽然他很想,但是他还有娘,还要找到绣儿。他把那刀递进嘴里。只要一割一搅,对方就会对自己失去兴趣吧?
“砰。”
一个远处的差爷看不下去了,悄悄端起枪,一枪打在了刀把上。
“都散了吧。”军官说。
监工恨恨地看了人群一眼,把长满疣的那话儿塞进了裤裆里。
小楚木着脸,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吐出一口痰,看着痰里的血丝,忍不住哭了起来。
人们终于按照君王的意愿,建好了他要的一切。
君王沐浴,斋戒,焚香,颤抖着,在青铜板上写下“永生”两个字。忠诚的近侍,拿着锤头和凿子,沿着他的笔迹敲打,等君王过目之后,把它放到一个特制的卡槽里。
一个齿轮催动着另一个齿轮,把那两个字分解成横竖撇捺;一个发条驱使着另一份发条,解析着世间最神秘的两件事——生与死。
“原来……如此……”君王满意地笑了,“朕……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人们跪倒山呼,并不是因为君王的赏赐,而是为了庆幸自己又一次熬了过去。
十日之后,来了一群宫女,她们给每一个人一碗酒,一颗药丸。
“这是太医们配的药,吃下去可以身强体健,长命百岁。”
众人不疑有它,仰脖咽了下去。再说,怀疑又有什么用呢,不远处就是拄着枪的禁军。
半夜的时候,小楚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营里诡异地,听不见呼吸声。他仰在破旧的草席上,仿佛看到绣儿离自己而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自己的肚子往上爬。
“绣儿!”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昏了过去。
君王满意地看着那些倒下的人。
辛勤地蜘蛛们,只花了两个时辰就孵化了。它们流着涎液,拖着蛛丝,在那些贱民的嘴巴、鼻子、耳朵里爬进爬出,留下一个惨白的网,笼罩着他们的脑袋,向着远处那个巨大的青铜方阵爬去。一根一根细小的丝线汇聚起来,渐而成了一条白蟒,连到那比国师还要博学的机器上;那机器又分出无数根铜丝,连着大殿中央那扇巨大的铜门。
“朕受命于天……当得永生!”
只要穿过那扇门,他就能超越时间和空间,成为永恒的主人。
不!
小楚忽然清醒了一下。
“哼。”君王冷笑。
不!!
小楚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而且变得更加强大。
君王的眼皮跳了一下。
不!!!
小楚发现,越来越多的声音在附和自己。
他们辛勤地种地,妻子却挨饿而死;他们熬夜照顾蚕种,自己却穿不起一寸绫罗;他们逆来顺受,甚至牺牲尊严,只为了活下去。
可是,君王去不让他们活。
君王要用他们的死,换取自己的永生。
凭什么?!
他们愤怒了。
他们是农夫、匠人、猎户,他们目不识丁,没有读书的权利,只能按照君王安排好的方式生活。
但他们并不是傻瓜。
他们看花开,看星落,他们纳闷河水为什么总是自西往东,他们觉察到天空是蓝色的。他们是勤奋的,亦是聪明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去思考。
这一刻,他们联合了起来。
无数个念头,靠着那纤细的蛛丝碰撞,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懂得如此多的事。为什么铜会变绿,为什么人会老去,为什么,纸鸢可以在风中飞舞。
他们俘虏了那台差分机,逼着它交出代码。
君王说:“要升维。”
他们说:“降下去!”
君王忽然感觉到一丝恐惧,他想到了三公们说过的话。
“水能载舟亦能……”
“得民心者……”
这颗星球上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接着,一个波,飞快地划过天地间每一个角落。宇宙无奈的,遵从着那双无形的手,缩小为一个无限小的点。
连弹指都来不及的一瞬间,那个点爆炸了。
中子、质子、电子汇集中成原子,原子复合成气体,气体凝聚成星云。温度越来越低,群星再一次亮起。
他们在宇宙之中,宇宙却在他们的梦里,就像一个克莱因瓶。
“要是有光,就好了。”小楚说。
他在这崭新的宇宙之中漫步,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中了一颗蓝色的星球。
他造了一个姑娘。
“秀儿啊。”
“夏娃。”那姑娘指着自己,露齿浅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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