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凝固
By 万象峰年
2015-04
彗星科幻
世上的人们曾经以为,人生就像一次长跑,跑累了,坐下来,用一个安详的姿势死去。但是这一切都被轰然改变。
我们倚在夏夜的天桥栏杆上,望着下面通道口的墙上晃动的影子。稀稀落落的行人从通道里走来,他们被丢掉大部分的信息,变成一张薄薄的影子投在墙上。直到他们走出通道,才恢复成本来的样子,在这之前他们就是一个谜。
“轮到你猜。”风叶说。
“男人,年轻人,运动风格,不,嘻哈风。”我说。
我们等着他走出来。风叶问:“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感觉?”
“那是在照片上,你是我那段时间见到的唯一没在等死的人。”
她显得有点高兴。“唯一?那阿四呢?”
我想了想,说:“阿四他,是个静止的谜。”
像是人生的奇妙交换定律,认识阿四是在遇到风叶之前。我没有想到,在我失业的第三个月,我被拉入了我所不齿的发“末日财”的行列。
第一次接外地的活儿,我们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候机大厅里。无所事事的等待就像等待审判,让我坐立难安。阿四像一只章鱼散在椅子上,他的眼睛因疲劳而通红,像带着一股狠劲。旁边的电视声响起的时候,他刺痛似的把身子缩回来,搓了搓脸。我看到他的手臂上残留着洗掉的纹身痕迹。他像一只深海动物,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沉默地对待世界的人。我对他知之甚少,每个人关于他的评价都没有超过一句话。他为了维持这个团队的收入,干得比我们都拼命,拿的是和我们一样的酬劳,这是他定下的奇怪规矩。
远处的天空跃出一列电光,像一只大手按动了天地间的快门,我感到整个候机大厅里的空气骤然缩紧了一下。人们的脸上涌起紧张和疲惫,又尽量表现得自然优雅,这两种力量扯出一张张不知所措的脸。
商店的电视在放《七天造就优雅》,或者是一个类似的什么教学光盘,主讲人是最近窜红起来的人生导师之一。
“小学时,我有个死党,”我找话说道,“有一年学校文艺汇演,他坐在下面。上面在演一个舞蹈节目,演的什么忘记了,只记得是由一群穿裙子的女生表演的,一群白白的腿杆儿晃得人心痒。”
“石化”,电视里传来的这个声音钻入我的意识中,让我的努力屏蔽宣告失败。三个月前,当老板“桄榔”一声倒在我的面前时,我才意识到石化病真的在我身边发生了,每一个人类都有可能中招。有人说这是地球之母暗中释放的病症,有人说这是人类向外太空发射的那个梦呓般的问候,招来了宇宙神明的诅咒。全世界的每个角落,以同样的概率,每天都会有人毫无征兆地变成石头。人们把这叫做“美杜莎的诅咒”。
如果不是老板变成了石头,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敢辞职。现在这个情况,说是辞职也好,说是散了也好,总之我自由了,我竟然感到从来没有的轻松。老板的葬礼上,我看到了他的几个穿着暴风兵盔甲的朋友,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么酷的朋友。
“说话别只说一半。”阿四说,好像怕我突然死了似的。窗外的雨小了一些,世界像被洗过一遍,在阴云里竟然透出了一点太阳。这幅背景画映着阿四半阴郁半玩世不恭的脸。
他竟然会主动对什么东西表示兴趣,我有点惊讶。我接着说:“节目表演到一半,校长突然叫优秀学生上台去,这是之前没有安排的环节。我的死党就是优秀学生,更要命的是,他……总之,台下前八排的人都看到了他支起的‘帐篷’。他从此有了很多外号,他以后再也没有获得过优秀学生,不管他学习多优秀。三年后,他转学了。”
阿四想说什么,被另一个声音覆盖了。人生导师在电视里用一种把激昂扭曲成优雅的声音说:“你石化的时候是什么姿态,你的一生就定格在什么样子,你所有的优雅、生活、感动过的瞬间,都将被你最后的那个瞬间固定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始终如一地去生活……”这个声音让我恐惧。
好在工作人员来说可以开始登机了,我飞快地弹起来,抢在队伍前面。后面的那个声音还是追了上来:“我说,你反过来看,不要把末日看成是不幸,要把它看成是一个人生导师。它告诉我们,要优雅地去生活……”
老板死时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记得他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那会儿我心想,变成石头倒是很相衬。末日像一只大手推了我一把,把我从惯常的轨道上推下来,并且推着我走向从未踏足的世界。或许是我期望着但从来没敢自己走入的世界。
飞机上,有个人变成了石头,他死时保持着眺望云端的姿势,很不错的神情。乘客下飞机时依次走过他身旁,微微鞠躬致哀,也带着些羡慕。我们出示了证件,搬走了他。空姐监督我们把他上衣口袋内的条码扫到网上。
“他没有条码。”阿四小声对我说,“他的条码是我偷偷放上去的。”
“怎么会?”我说。
“很多可能,比如他不想被别人找到。你看吧,他正在逃跑,他以为就要逃掉了。”
“那我们不该把他还给家人。”
“无所谓,他的仪态这么好,他家人一定愿意付钱的。”阿四在石像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景区。有个金主付了大价钱来让我们找他的家人,并私下委托,体面的就带回去,要是不体面就处理掉。景区入口有一面墙,贴满了带悬赏的寻人启事,大多数是通过网上请人代贴的。悬赏金额不是固定的,这得看石像的品相而定。阿四让同伴把照片扫描下来,这样我们可以顺道多做几单。我完全用不上这样,我对人脸有极强的记忆和辨识能力,这就是为什么阿四极力邀请我入伙。
在众多照片中,我被一张照片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一个姑娘寻找孪生妹妹的启事,照片上姐妹两人做着搞怪的姿势,在我的感觉里,她们的眼睛透明地看着这个世界,就像照片那头不存在别人的目光。悬赏的金额很高,而且给了一个确定的数额,看得出来姐姐很着急,可以理解,虽然妹妹有条码,但她的石像可能会被人私藏、倒卖。
我撕下了那张寻人启事。
景区里曲曲折折的步道上码放着无人认领的石像,是被人简单地搬到路边去的。雾气忽涨忽落,石像被雾气打湿,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生机。我们用智能眼镜的人脸识别加自己的肉眼识别筛选这些石像,挑出品相好的,扫描,请人搬走。我讨厌这个环节,我安慰自己,至少有一部分人得到了归宿。景区很大,如果不是我们这种专业人员,一般人找几天也不一定找得到。我的心思全在那个搞怪妹妹的石像上,终于,我在一个观景台旁边找到了她。另一队人在一个旅馆的路边找到了雇主要找的家人,他石化在熟睡中的姿势,这在我们行话里叫做睡品,一般比较安祥自然,不容易出什么差错,是上好的品相。
我们叫了一辆卡车把找来的石像运到物流公司去。卡车上,我盯着众多石像中间的那个。和照片上的搞怪不同,她的眉目舒展,妆容也很精致,很幸运地停留在一个很端庄的姿势上,让我觉得她的上一秒和下一秒、上一天和下一天也是这样美,就像随时在等待别人按下快门。然而我有点失落。我掏出那张寻人启事,看着上面的照片。我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此刻我想去做一件勇敢的事——我想去见见另一个姑娘。纸上写她叫林风叶,一个很中性的名字。
我跟阿四说我想私下去送这个石像。有几个队友表示了反对。阿四说:“给他吧——你拿了就离开这里。”他望了望我。别人再也没有说话。我只好点点头。“好运。”他对我说。
“阿四你,有没有什么故事?”我问起了这个很久没敢问的问题。
他坐得直直的呈打坐状,随着卡车的颠簸谜一般地摇摇晃晃。“我没有。”他说。
我没有再问什么。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四。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林风叶有些惊讶,她想不到我真的会来找她。我帮她把妹妹安放在了石像公墓。
“谢谢你。”她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才想起请我进门。她和石像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没有打扮的她一脸憔悴,穿着一身又旧又皱的牛仔装,动起来就会发出细小的摩擦声。所有的一切真实得闪闪发光。屋里一股烟味,她回到屋里就赶忙收拾东西。
“没事,不用收。”我说。“你怎么用那么搞怪的照片?”我叨叨道,“幸好是我,别人可能认不出来。”
她点起一支烟,说:“她以前经常那样脱线,我怕别人认不出来。”
我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然后希望这一刻快点过去。
我尴尬地四处望望,看到她的房间里搁着一把电吉他,墙上贴着一张旧得褪色的乐队海报。海报上的一个人让我吃了一惊。虽然风格完全不同,我还是认出了那是阿四,那时他手臂上的纹身还在,整个人散发着要跟这个世界谈谈的感觉。
“第四个是谁?”我指着房间里的海报问。
“他?都叫他阿四,是早些年的一个乐队的鼓手。早就解散了。”
“我认识他,但是我不了解他。你知道他多少事情?”
“没有多少,他们的八卦很少,只听说,他是乐队的叛徒。”
“哦……”我点了点头。
我们的故事进展得很缓慢,风叶是一个不断拒绝生活的人。我想了很多办法,后来我一狠心去搞了一辆二手的古董车。时下有一种说法是,如果你开着车石化了,你就会撞得粉身碎骨,连魂儿都飞不出来。所以人们都开自动驾驶汽车,二手古董车变得很便宜。我好不容易说服风叶坐上车跟我聊天,我一脚油门就把车开跑了。半路上她从座位缝隙里摸出一把石头碎渣,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我要说是人渣你信吗?”她把石渣往窗外一甩,对我做了个鬼脸。那一刻我的心脏就像油缸一样狂跳起来。
风叶找来阿四那个乐队的碟子,放在我的车里听。我欣赏不来,那只是让我开车开得更快了。我们疾驰过城中村的狭窄小巷,在晾晒的被单中钻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被单后面会是什么。河堤边上有一群野狗,我们买了狗粮一路开一路撒,车后面跟了一群野狗的大军。沿着城后的一座小山盘旋而上,云彩一直在变幻,上到山顶是一座乌黑乌黑的铁塔。有一次我们爬上塔顶望着城市,不知怎么就玩起了往下吐口水的游戏。口水像精灵一样,能被创造出各种造型,在不长不短的生命里舞蹈飞翔。我已经快忘了,人类还在末日中哀嚎。
我们就这么悠闲地闭上眼睛,想象各种小吃店的味道,让它们汇流成一幅味道的地图。各种关于石化病的谈论就在这些味道上流通。辛辣的呛味中,我们听说小区里久病卧床的阿婆,刚好在出来晒太阳的时候石化了,面容灿烂,让人赞叹她家的好福气。在诱人的烤肉香味中,一个妈妈对孩子说,不坐端正就会像班里的那个同学一样变成“猴子雕像”。住在本市的一个明星前几天有媒体爆料说他石化了,但是他家人拒绝把他安葬在石像公墓,媒体兴奋地挖掘原因。隔壁桌的年轻人兴奋地谈论,听说他石化的时候正含着他男朋友的老二——提起他的时候,人们总是不忘加一个名号“老二哥”。这时我正在舔一个冰淇淋。
自从石化病爆发以来,人们小心地生活,不停地审视自己,连上厕所都飞快地解决,生怕在某一个不体面的时刻被定格下来,成为一生的总结。
“还好我们不一样。”我对风叶说。这时影子的主人从通道里走出来,是一个穿着工服的工人。
“你输了。”风叶说。
我噘了噘嘴巴。突然那个人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是一段Rap。“好像我没完全输。”我高兴地说。
一阵夜风吹过,吹得街上的垃圾翻滚奔跑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世界就像被翻转了一面。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我的小学死党的故事吗?”我鼓起勇气说,“那个人其实是我。”
“我猜到了。”风叶说。她像拍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拍我的头。我突然想哭。
一对影子走进通道里,其中一个影子停住了。“他们要接吻。”风叶说。果然,另一个影子回转身来,两个影子拥吻在一起。
我惊讶地转头看着风叶。她转过身来靠着栏杆,叼着一枚亮闪闪的烟在黑暗中笑。我望向我俩的影子,问:“他们呢?”
风叶摇摇头,转身倚在栏杆上,吐出一口漫长的烟。“你知道我害怕什么。”
和阿四相反,就像投影在墙那面的另一个双生影子,她是不可捉摸的真实。
有一天,以前的队友打电话跟我说,阿四石化了。我带着风叶,和前队友们一起去阿四家。阿四的家人拒绝让我们看阿四的石像,也没有追悼会。我们只好把花放在他家的门口,下到楼下就看到花散落在地上。我觉得这样挺美的,但是我没有说。遗憾的是我没能看到阿四最后的样子。世界究竟夺取了他的哪一个瞬间,告诉人们这就是阿四?
风叶说想去看看妹妹。我开车载她来到石像公墓。山道上林荫清凉,石像们依山坡放置,这里就像一个静止的公园,除了石像上的落叶和鸟粪提醒着时间的累积。风叶的妹妹依旧保持着美丽的瞬间,一束阳光照在她的眉目上。风叶没有拂去石像上的落叶。她坐在石像下给我讲妹妹的故事。我觉得她在讲所有人的故事。在这些石像下,生活开始流动。
恍恍惚惚中,风叶的眼眉间流淌的表情让我感到时间已经不存在了,眼前流动的就是世界的一个维度。“等我们石化了我们也来这里吧。”我都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她猛地勾住我的脖子亲吻起来。我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维持着平衡,为了不打断这个美好的时刻,我只好保持着这个糟糕的姿势。她停住了,过了许久,我看到她眉毛的颤动才确定她还活着。
她推开我,失望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变成石头?不是说这个诅咒是公平的吗……”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她的眼泪流下来:“我以为这是我最好的时候,为什么不是我?”
风叶终于还是离开了我,留下一张纸条:“生活会流逝,我不想坐以待毙。”
我开车走上了没有目的的旅途,这是以前我绝不会走的路。我在脑海里记下了她的那张永不凝固的脸,她会与我记忆中的新的风景相遇。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重逢,在这个最新的一分一秒里,我只想去看看那些无法被定义、无法被评价,而终将值得被长久记忆的生活,在我变成石头之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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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星科幻:每月举办的国际短篇科幻赛事,展现地球上最好最高水平的科幻短篇创作。
每月从全世界范围邀请5名优秀科幻作者命题创作,字数3000-4500,获胜者奖金3000元(海外作者500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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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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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人们曾经以为,人生就像一次长跑,跑累了,坐下来,用一个安详的姿势死去。但是这一切都被轰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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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你猜。”风叶说。
“男人,年轻人,运动风格,不,嘻哈风。”我说。
我们等着他走出来。风叶问:“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感觉?”
“那是在照片上,你是我那段时间见到的唯一没在等死的人。”
她显得有点高兴。“唯一?那阿四呢?”
我想了想,说:“阿四他,是个静止的谜。”
像是人生的奇妙交换定律,认识阿四是在遇到风叶之前。我没有想到,在我失业的第三个月,我被拉入了我所不齿的发“末日财”的行列。
第一次接外地的活儿,我们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候机大厅里。无所事事的等待就像等待审判,让我坐立难安。阿四像一只章鱼散在椅子上,他的眼睛因疲劳而通红,像带着一股狠劲。旁边的电视声响起的时候,他刺痛似的把身子缩回来,搓了搓脸。我看到他的手臂上残留着洗掉的纹身痕迹。他像一只深海动物,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沉默地对待世界的人。我对他知之甚少,每个人关于他的评价都没有超过一句话。他为了维持这个团队的收入,干得比我们都拼命,拿的是和我们一样的酬劳,这是他定下的奇怪规矩。
远处的天空跃出一列电光,像一只大手按动了天地间的快门,我感到整个候机大厅里的空气骤然缩紧了一下。人们的脸上涌起紧张和疲惫,又尽量表现得自然优雅,这两种力量扯出一张张不知所措的脸。
商店的电视在放《七天造就优雅》,或者是一个类似的什么教学光盘,主讲人是最近窜红起来的人生导师之一。
“小学时,我有个死党,”我找话说道,“有一年学校文艺汇演,他坐在下面。上面在演一个舞蹈节目,演的什么忘记了,只记得是由一群穿裙子的女生表演的,一群白白的腿杆儿晃得人心痒。”
“石化”,电视里传来的这个声音钻入我的意识中,让我的努力屏蔽宣告失败。三个月前,当老板“桄榔”一声倒在我的面前时,我才意识到石化病真的在我身边发生了,每一个人类都有可能中招。有人说这是地球之母暗中释放的病症,有人说这是人类向外太空发射的那个梦呓般的问候,招来了宇宙神明的诅咒。全世界的每个角落,以同样的概率,每天都会有人毫无征兆地变成石头。人们把这叫做“美杜莎的诅咒”。
如果不是老板变成了石头,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敢辞职。现在这个情况,说是辞职也好,说是散了也好,总之我自由了,我竟然感到从来没有的轻松。老板的葬礼上,我看到了他的几个穿着暴风兵盔甲的朋友,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么酷的朋友。
“说话别只说一半。”阿四说,好像怕我突然死了似的。窗外的雨小了一些,世界像被洗过一遍,在阴云里竟然透出了一点太阳。这幅背景画映着阿四半阴郁半玩世不恭的脸。
他竟然会主动对什么东西表示兴趣,我有点惊讶。我接着说:“节目表演到一半,校长突然叫优秀学生上台去,这是之前没有安排的环节。我的死党就是优秀学生,更要命的是,他……总之,台下前八排的人都看到了他支起的‘帐篷’。他从此有了很多外号,他以后再也没有获得过优秀学生,不管他学习多优秀。三年后,他转学了。”
阿四想说什么,被另一个声音覆盖了。人生导师在电视里用一种把激昂扭曲成优雅的声音说:“你石化的时候是什么姿态,你的一生就定格在什么样子,你所有的优雅、生活、感动过的瞬间,都将被你最后的那个瞬间固定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始终如一地去生活……”这个声音让我恐惧。
好在工作人员来说可以开始登机了,我飞快地弹起来,抢在队伍前面。后面的那个声音还是追了上来:“我说,你反过来看,不要把末日看成是不幸,要把它看成是一个人生导师。它告诉我们,要优雅地去生活……”
老板死时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记得他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那会儿我心想,变成石头倒是很相衬。末日像一只大手推了我一把,把我从惯常的轨道上推下来,并且推着我走向从未踏足的世界。或许是我期望着但从来没敢自己走入的世界。
飞机上,有个人变成了石头,他死时保持着眺望云端的姿势,很不错的神情。乘客下飞机时依次走过他身旁,微微鞠躬致哀,也带着些羡慕。我们出示了证件,搬走了他。空姐监督我们把他上衣口袋内的条码扫到网上。
“他没有条码。”阿四小声对我说,“他的条码是我偷偷放上去的。”
“怎么会?”我说。
“很多可能,比如他不想被别人找到。你看吧,他正在逃跑,他以为就要逃掉了。”
“那我们不该把他还给家人。”
“无所谓,他的仪态这么好,他家人一定愿意付钱的。”阿四在石像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景区。有个金主付了大价钱来让我们找他的家人,并私下委托,体面的就带回去,要是不体面就处理掉。景区入口有一面墙,贴满了带悬赏的寻人启事,大多数是通过网上请人代贴的。悬赏金额不是固定的,这得看石像的品相而定。阿四让同伴把照片扫描下来,这样我们可以顺道多做几单。我完全用不上这样,我对人脸有极强的记忆和辨识能力,这就是为什么阿四极力邀请我入伙。
在众多照片中,我被一张照片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一个姑娘寻找孪生妹妹的启事,照片上姐妹两人做着搞怪的姿势,在我的感觉里,她们的眼睛透明地看着这个世界,就像照片那头不存在别人的目光。悬赏的金额很高,而且给了一个确定的数额,看得出来姐姐很着急,可以理解,虽然妹妹有条码,但她的石像可能会被人私藏、倒卖。
我撕下了那张寻人启事。
景区里曲曲折折的步道上码放着无人认领的石像,是被人简单地搬到路边去的。雾气忽涨忽落,石像被雾气打湿,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生机。我们用智能眼镜的人脸识别加自己的肉眼识别筛选这些石像,挑出品相好的,扫描,请人搬走。我讨厌这个环节,我安慰自己,至少有一部分人得到了归宿。景区很大,如果不是我们这种专业人员,一般人找几天也不一定找得到。我的心思全在那个搞怪妹妹的石像上,终于,我在一个观景台旁边找到了她。另一队人在一个旅馆的路边找到了雇主要找的家人,他石化在熟睡中的姿势,这在我们行话里叫做睡品,一般比较安祥自然,不容易出什么差错,是上好的品相。
我们叫了一辆卡车把找来的石像运到物流公司去。卡车上,我盯着众多石像中间的那个。和照片上的搞怪不同,她的眉目舒展,妆容也很精致,很幸运地停留在一个很端庄的姿势上,让我觉得她的上一秒和下一秒、上一天和下一天也是这样美,就像随时在等待别人按下快门。然而我有点失落。我掏出那张寻人启事,看着上面的照片。我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此刻我想去做一件勇敢的事——我想去见见另一个姑娘。纸上写她叫林风叶,一个很中性的名字。
我跟阿四说我想私下去送这个石像。有几个队友表示了反对。阿四说:“给他吧——你拿了就离开这里。”他望了望我。别人再也没有说话。我只好点点头。“好运。”他对我说。
“阿四你,有没有什么故事?”我问起了这个很久没敢问的问题。
他坐得直直的呈打坐状,随着卡车的颠簸谜一般地摇摇晃晃。“我没有。”他说。
我没有再问什么。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四。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林风叶有些惊讶,她想不到我真的会来找她。我帮她把妹妹安放在了石像公墓。
“谢谢你。”她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才想起请我进门。她和石像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没有打扮的她一脸憔悴,穿着一身又旧又皱的牛仔装,动起来就会发出细小的摩擦声。所有的一切真实得闪闪发光。屋里一股烟味,她回到屋里就赶忙收拾东西。
“没事,不用收。”我说。“你怎么用那么搞怪的照片?”我叨叨道,“幸好是我,别人可能认不出来。”
她点起一支烟,说:“她以前经常那样脱线,我怕别人认不出来。”
我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然后希望这一刻快点过去。
我尴尬地四处望望,看到她的房间里搁着一把电吉他,墙上贴着一张旧得褪色的乐队海报。海报上的一个人让我吃了一惊。虽然风格完全不同,我还是认出了那是阿四,那时他手臂上的纹身还在,整个人散发着要跟这个世界谈谈的感觉。
“第四个是谁?”我指着房间里的海报问。
“他?都叫他阿四,是早些年的一个乐队的鼓手。早就解散了。”
“我认识他,但是我不了解他。你知道他多少事情?”
“没有多少,他们的八卦很少,只听说,他是乐队的叛徒。”
“哦……”我点了点头。
我们的故事进展得很缓慢,风叶是一个不断拒绝生活的人。我想了很多办法,后来我一狠心去搞了一辆二手的古董车。时下有一种说法是,如果你开着车石化了,你就会撞得粉身碎骨,连魂儿都飞不出来。所以人们都开自动驾驶汽车,二手古董车变得很便宜。我好不容易说服风叶坐上车跟我聊天,我一脚油门就把车开跑了。半路上她从座位缝隙里摸出一把石头碎渣,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我要说是人渣你信吗?”她把石渣往窗外一甩,对我做了个鬼脸。那一刻我的心脏就像油缸一样狂跳起来。
风叶找来阿四那个乐队的碟子,放在我的车里听。我欣赏不来,那只是让我开车开得更快了。我们疾驰过城中村的狭窄小巷,在晾晒的被单中钻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被单后面会是什么。河堤边上有一群野狗,我们买了狗粮一路开一路撒,车后面跟了一群野狗的大军。沿着城后的一座小山盘旋而上,云彩一直在变幻,上到山顶是一座乌黑乌黑的铁塔。有一次我们爬上塔顶望着城市,不知怎么就玩起了往下吐口水的游戏。口水像精灵一样,能被创造出各种造型,在不长不短的生命里舞蹈飞翔。我已经快忘了,人类还在末日中哀嚎。
我们就这么悠闲地闭上眼睛,想象各种小吃店的味道,让它们汇流成一幅味道的地图。各种关于石化病的谈论就在这些味道上流通。辛辣的呛味中,我们听说小区里久病卧床的阿婆,刚好在出来晒太阳的时候石化了,面容灿烂,让人赞叹她家的好福气。在诱人的烤肉香味中,一个妈妈对孩子说,不坐端正就会像班里的那个同学一样变成“猴子雕像”。住在本市的一个明星前几天有媒体爆料说他石化了,但是他家人拒绝把他安葬在石像公墓,媒体兴奋地挖掘原因。隔壁桌的年轻人兴奋地谈论,听说他石化的时候正含着他男朋友的老二——提起他的时候,人们总是不忘加一个名号“老二哥”。这时我正在舔一个冰淇淋。
自从石化病爆发以来,人们小心地生活,不停地审视自己,连上厕所都飞快地解决,生怕在某一个不体面的时刻被定格下来,成为一生的总结。
“还好我们不一样。”我对风叶说。这时影子的主人从通道里走出来,是一个穿着工服的工人。
“你输了。”风叶说。
我噘了噘嘴巴。突然那个人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是一段Rap。“好像我没完全输。”我高兴地说。
一阵夜风吹过,吹得街上的垃圾翻滚奔跑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世界就像被翻转了一面。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我的小学死党的故事吗?”我鼓起勇气说,“那个人其实是我。”
“我猜到了。”风叶说。她像拍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拍我的头。我突然想哭。
一对影子走进通道里,其中一个影子停住了。“他们要接吻。”风叶说。果然,另一个影子回转身来,两个影子拥吻在一起。
我惊讶地转头看着风叶。她转过身来靠着栏杆,叼着一枚亮闪闪的烟在黑暗中笑。我望向我俩的影子,问:“他们呢?”
风叶摇摇头,转身倚在栏杆上,吐出一口漫长的烟。“你知道我害怕什么。”
和阿四相反,就像投影在墙那面的另一个双生影子,她是不可捉摸的真实。
有一天,以前的队友打电话跟我说,阿四石化了。我带着风叶,和前队友们一起去阿四家。阿四的家人拒绝让我们看阿四的石像,也没有追悼会。我们只好把花放在他家的门口,下到楼下就看到花散落在地上。我觉得这样挺美的,但是我没有说。遗憾的是我没能看到阿四最后的样子。世界究竟夺取了他的哪一个瞬间,告诉人们这就是阿四?
风叶说想去看看妹妹。我开车载她来到石像公墓。山道上林荫清凉,石像们依山坡放置,这里就像一个静止的公园,除了石像上的落叶和鸟粪提醒着时间的累积。风叶的妹妹依旧保持着美丽的瞬间,一束阳光照在她的眉目上。风叶没有拂去石像上的落叶。她坐在石像下给我讲妹妹的故事。我觉得她在讲所有人的故事。在这些石像下,生活开始流动。
恍恍惚惚中,风叶的眼眉间流淌的表情让我感到时间已经不存在了,眼前流动的就是世界的一个维度。“等我们石化了我们也来这里吧。”我都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她猛地勾住我的脖子亲吻起来。我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维持着平衡,为了不打断这个美好的时刻,我只好保持着这个糟糕的姿势。她停住了,过了许久,我看到她眉毛的颤动才确定她还活着。
她推开我,失望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变成石头?不是说这个诅咒是公平的吗……”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她的眼泪流下来:“我以为这是我最好的时候,为什么不是我?”
风叶终于还是离开了我,留下一张纸条:“生活会流逝,我不想坐以待毙。”
我开车走上了没有目的的旅途,这是以前我绝不会走的路。我在脑海里记下了她的那张永不凝固的脸,她会与我记忆中的新的风景相遇。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重逢,在这个最新的一分一秒里,我只想去看看那些无法被定义、无法被评价,而终将值得被长久记忆的生活,在我变成石头之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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